64 若珍寶

雍理信他個鬼:“對, 你沒來,是朕自己生生熬過去的。”

沈君兆:“……”

雍理心裏要多美有多美:“說起來朕也是厲害,把自己凍成冰棍也能緩解, 把自己熱成烤爐也能降溫……朕自己都佩服,阿兆, 你說朕是不是很厲害?”

明明給他緩解的沈君兆, 他倒是全攬到自己身上,末了還讓沈君兆誇他。

沈君兆:“陛下神武。”

雍理不依不饒:“有多神武?”

沈君兆:“……”

雍理起身推開滿桌子奏章,攤平了一張雪白宣紙:“阿兆替朕研磨。”

沈君兆哪忍拂他興致, 他挑了塊上好徽墨,在一方青石硯臺上細細研磨着:“陛下要寫什麽?”

雍理笑而不語。

沈君兆也不問了。

待墨研好, 雍理左手按住宣紙,右手執狼毫筆, 身體微微前傾, 神态專注, 下筆果決有力。

白色宣紙上染了漆黑的墨, 中峰如出鞘利刃, 藏鋒又輕巧收勢, 兩個字一氣呵成, 淋漓酣暢, 肉眼可見的揮斥方遒!

最後一勾起, 雍理收了筆。

沈君兆眼中帶了笑意:“陛下的字,越發精益了。”

雍理歪頭看他:“朕寫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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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兆念出那力透紙背的兩個字:“神武。”

雍理笑彎了眼睛:“朕的阿兆最是神武!”

這是接了之前的話頭,沈君兆不肯承認自己夜夜守着雍理, 雍理變着法子誇他。

得此知己,夫複何求。

沈君兆忽然問:“陛下可否把它賜予臣?”

雍理立馬道:“拿去便是!”

沈君兆盯着紙上的兩個字,輕聲道:“神武二字, 理應配個将軍職。”

雍理一愣。

沈君兆躬身行禮:“請陛下成全。”

雍理大半天的好心情瞬間消失,他只覺胸口血脈翻湧,扶着書案的手握成拳:“胡鬧!”

沈君兆定聲道:“六州蠻族猖狂,前朝餘孽杜景修與三郡總兵付安義勾結,此等禍國之災,懇請陛下準了臣出兵清繳。”

雍理唇色泛白:“三年前朕親征六州,耗損極大,民生恢複不易,怎可再輕易用兵?”

沈君兆:“這三年大雍風調雨順,國庫充盈,與其等逆賊休養生息,不如快刀斬亂麻,還大雍百年太平。”

雍理輕吸口氣,壓着顫抖的手指道:“朕不許。”

沈君兆:“……”

雍理啞聲道:“朕絕不會讓你去那刀劍無眼之地!”

沈君兆垂下眼眸:“陛下不相信臣?”

雍理:“……”

長心殿四面通風,再加上随時備着的冰盆,熱風吹來也變成絲絲涼氣,沁人心脾。原本是最舒适的溫度,卻因沉默的兩人,多了些許冷意。

明黃色絲綢帷幔輕晃,五爪神龍盤繞的書案上全是各色奏章,唯獨那輕飄飄的一張雪白宣紙,哪怕被鎮紙鎮着仍一副想振翅高飛的樣子。

雍理閉了閉眼,壓着心頭窒痛,輕聲道:“朕信你。”

信你不會反了大雍,信你武功高強能全身而退。

可是……

雍理繼續道:“朕怕。”

沈君兆一怔,聲音裏早沒那清越沉靜:“陛下……”

雍理背靠嵌着鴿蛋大小碧玺的椅背,滿目倦意:“武功再強也沒用的,數十萬人的戰場上,人命如蝼蟻,不知道怎麽就死了,也不知道是怎麽活下來的,血流得多了連見到紅色都會想吐,腐肉味聞多了連吃飯都是件極惡心的事……”

三年前的禦駕親征,他的遭遇是常人無法想象的。

回憶再怎麽輕描淡寫,恐懼早已刻在骨髓中。

雍理害怕——怕沈君兆遇到危險,怕沈君兆身陷險境,怕沈君兆有去無回。

沒有經歷過戰争,無法體會戰争的殘酷。

一個人的力量在數十萬人的戰場上,不值一提。

以一敵十、以一敵百甚至以一敵千又如何?

只要是人,又怎能以一敵萬、敵十萬?

太危險了。

戰場上,最先赴死的總是武功高強的。

沈君兆不願他回憶起那些,雖知失禮,但還是環住他肩膀道:“臣只領兵,不去前線。”

雍理靠在他胸前,心卻不覺安穩:“朕當年也是這樣想的。”

沈君兆薄唇抿緊,黑眸透出絲殺氣:“當年是有人蓄意謀害。”

若非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雍理如何會中毒?如何會遇險?如何會流落六州生死不明!

雍理抓住他衣襟道:“所以朕不許你冒險。”

沈君兆勸他:“臣此次帶的全是心腹,不會有內憂……”

雍理搖頭道:“不行!”

沈君兆無奈喚他:“陛下。”

雍理擡頭,眼眶通紅:“朕說不行!”

沈君兆此生最怕的不過是眼前一幕。

他見不得雍理哭。

見不得他難受,見不得他痛苦。

他的陛下理應如朝陽般明媚,永無陰霾。

沈君兆明知不可為,卻仍舊控制不住,他親吻着雍理的眼睛,溫聲道:“別哭。”

雍理被他這親昵的舉動給弄得心直跳,生怕自己驚醒了沈君兆,竟是半個字都不敢說。

沈君兆微微俯身,與他四目相對:“臣保證……”

雍理猛地回神,不讓他說完:“朕不會答應的。”

沈君兆還欲開口,雍理索性掙開他:“你別想蠱惑朕,朕不吃這套!”

沈君兆:“……”

雍理心裏全是可惜,可一想到沈君兆這般哄他是為了領兵出征,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只要朕還坐在這龍椅上,你就別想離開首京!”

說完他自個兒怔住了,這話有些過了,以沈君兆的性子,可能會……

誰知沈君兆沒有動氣,反而無奈道:“陛下……”

雍理心穩了穩,卻不敢在這上頭得寸進尺,平日裏的小事他耍耍賴可以搞定沈君兆,大事上卻不行。

沈君兆向來是個極有主意的性子,能開口說出來肯定是謀劃已久,謀劃許久又怎會輕易放棄?

雍理一味和他唱反調反而會把人推遠,回頭他背着自己行事,才是得不償失。

一番思索,雍理回過味來了。

不能和沈君兆硬碰硬,得順毛摸。

雍理竭力放下個人情緒,從更加客觀的角度分析道:“此舉當真沒必要,梁銘那邊朕有安排,他也就耍耍嘴皮子,實際上還是來求學的,梁銘有心統一六州,朕也是屬意的,這小子雖說野心不小,可一心向學,咱們如果能在文化上融合六州,比行軍動武來得輕省……”

這些是雍理早在三年前就盤算好的長遠之計。

梁銘是他故意放的,也是他有心培養的,更是他付諸于期待的。

旁人可能會覺得六州異族,其心必異,可雍理不這麽認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若沒有容納百族的胸懷,如何做這天下之主?

雍理許久沒和沈君兆這般談論國事,一開口便有些停不住。

起初還想着是勸沈君兆,後來完全是在暢談未來,勾勒出一幅四海升平的絢爛光景。

沈君兆也不多言,只細細聽着,偶爾颔首,偶爾微笑,同少年時那般目中是藏不住的濃烈愛意。

雍理愛天下愛蒼生。

沈君兆愛他的一切。

他有他所沒有,他能做他所不能。

雍理心懷大愛,而他只能守住心中這一人。

只此一人,已是心之所向。

雍理停了話頭,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君兆:“怎樣,是不是大可不必出兵征讨?”

梁銘那邊是看起來咋呼,其實就是小孩子脾氣,真動手他沒那膽量;至于杜景修和總兵付安義的勾結,這事也是雍理的心病,但總兵擁兵自重也是急不得,削兵權是個長久事,得徐徐圖之。

沈君兆卻道:“征讨六州是假,震懾三郡是真。”

雍理一愣。

沈君兆也把自己的想法說給雍理聽:“梁銘那邊臣會去試探,他若有反心,那留不得;他若不反,我們到可以借他之名,除了內患。”

他說得簡單,雍理卻聽得明白。

征讨六州是假,以此借口征兵鎮壓三郡是真!

削兵權雖說是個徐徐圖之的緩慢事,可若是能趁其不備,一刀斬下,還真一勞永逸。

雍理極快地把這些在腦中過了過,只差拍手叫好!

沈君兆此計實在精妙。

先試探梁銘,确定其心思:若是他野心磅礴,非要侵略大雍,那雍理絕不會留他,這般短視之輩,留了也是毫無益處;如果梁銘能穩住野心,放棄征戰,只盼六州富庶,那此子才當真值得培養。

屆時他們和梁銘做一場戲,大雍假意出征六州,杜景修和付安義必會沉不住氣,若他們動手,想圖漁翁之利,他們便可反手一搏,請君入甕!

只要順利斬殺付安義,足夠殺一儆百,到時他們不僅清理了前朝餘孽,更讓虎視眈眈地各地總兵沉寂。

大雍以武立國,本該兵權皇權集中,卻因先帝早亡,沈争鳴為了護住小皇帝只能暫時分裂兵權。

此時隐患已現,各地總兵擁兵自重,虎視眈眈。

如果能從付安義入手,逐步收回散出去的兵權,雍理這皇位才算是穩穩當當。

說到這裏,雍理哪會不懂?

這三年沈君兆表面上與他針鋒相對,時不時對他冷言冷語,甚至還做出一副把他們當年情意棄之如敝履的模樣。

可實際他這三年嘔心瀝血,日夜謀劃,想得全是如何讓雍理今後安枕無憂。

得此摯愛,夫複何求!

雍理心潮澎湃,實在沒忍住,湊上去吻了下沈君兆。

親完又記起兩人身份,雍理難免慌亂,可要說自己犯病了又好像……

不等雍理坐回去,沈君兆俯身靠近他。

長心殿,夜常明。

搖曳的燭火間,單手撐着書案的帝國首輔吻住他的陛下。

親昵、缱绻。

視若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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