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番外·王娡

我入宮前,與我那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匆匆見了一面。母親告訴我,她會替我照顧好這個孩子,并且告訴她,她有一個很愛她的母親,只是去了很遠的地方。

能有多遠呢?

不過是一堵宮牆的距離,卻是要生生的隔出來這一世。

——————

我叫王娡。

我夫君名為金王孫,夫家雖是一戶普通農家,但都待我極好。嫁給他後不久,我便為他誕下一女,他很是歡喜,回家的時候抱着女兒總不願撒手,也時常拉着我的手,說會護我此生安寧。我原以為,我這一生的命運就會是這樣,簡單普通,卻也幸福快樂。

後來,母親不知道從何處找來了相士姚翁給我相面,姚翁在看到我之後便說我是大貴之人,會生下天子,母親便生出了要送我入宮的想法。

我自是不願,可是不知母親用了什麽樣的法子,讓金王孫休了我。那個時常說着要護我此生安寧的人,就這樣輕易的放開了我的手。

母親心有不甘,她原是名門之後,卻因家道中落,而舍棄了富貴生活,嫁給了我的父親。父親只是一個平民,自然給不了母親她原有的奢華生活。時間久了,母親認了命,可姚翁的話又讓她點燃了希望。她覺得自己已經很窩囊了,她不想我跟她一樣窩囊,所以在送我入宮的時候,她一再的囑咐我,要努力的得到聖寵,因為只有那樣,我才可以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

她說,娡兒,你會很幸福的,那是金王孫給不了你的。

可是她不明白,深宮裏的人哪會真正得到幸福,縱使有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卻也缺少了自己的本真,缺少了自由。那是被囚住的一生,是掙紮不開的。

我入宮的第二日,便見到了大漢的帝王。

他很瘦,很高,外表也很俊朗,待人……也是極溫和的,不是我想象中的君王模樣。可我不知道怎的,一眼就看出了他并不快樂。

他看向我的時候,眼神明顯的一怔,脫口而出了一句“阿渝”,随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便又對我說了一句抱歉。他說,你的眼睛可真像她啊。我沒有說話,我知道此時我不該說話。

在此之後,他便時常來尋我,我順利的得到了聖寵,也享到了母親說的榮華富貴,可我并不幸福。

我知道,帝王的愛不在我這,而是在那不遠的椒房殿內。只是,椒房殿裏的那位并不願見他。他在她那裏得不到想要的,便來找我。他日日在我枕邊,睡夢裏喊着的卻是“阿渝”,這是椒房殿那位的名字。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經歷過什麽,只是看他這樣,愛而不得,便覺得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有他可憐的地方。

這個世道,多的是不得所願的人。

椒房殿的主兒并不常出來走動,聽說是之前掉了一個孩子,害了病,身體一直不好。我是在入宮三個月之後才見到她。

她看起來很瘦弱,但骨子裏卻透出來了一股恬淡和娴靜,沒有很傾國傾城,但就是讓人有恰到好處的舒适。

栗美人站在她的旁邊,見了我便狠狠的翻了個白眼,她見着我卻只是笑笑,什麽話也沒有說。

栗美人視我為眼中釘,因為我分去了帝王的寵愛。聽宮女說,原本這宮裏最受寵愛的是她,可她害的皇後掉了孩子,并因此再不能生育,陛下大怒,原是要取他性命,卻因皇後的求情而對她網開了一面,也是因此,她便記着皇後的救命之恩,時常往椒房殿跑。皇後不待見皇上,卻待見栗美人,皇上見此便也依舊時常去尋那栗美人,想從栗美人那知道些皇後的近況。

栗美人做事沖動,而且沒有頭腦,卻是真心愛着皇上。

那一年的宮宴上,我被診出了喜脈,這是我來到皇宮裏的第四個孩子。我清楚的看到皇後在聽到侍醫向皇上道喜時突然煞白的臉,然後又故作鎮定的露出了得體的笑容來,跟我說恭喜。栗美人起初是一臉擔憂的看着薄皇後,随後又是狠狠的給我來了一個白眼。皇上起初也很高興,卻在皇後道出身體不适提前離席之後瞬間冷了臉,再沒了為人父的喜悅。

生下彘兒後,皇後來看過我,我讓她抱抱彘兒,她接過襁褓中的彘兒,眼神更加柔軟了下來,她把彘兒還給我,笑的很苦澀,她說,她曾有過兩個孩子,都沒能好好的看過這個世界,她又說,讓我好好照顧着自己,要保重好身體,要護好自己的孩子。

我突然很可憐她。

我只知道她因栗姬掉了一個孩子,卻不知她在更早的以前,就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哪怕她在帝王的心上,這深宮于她,卻仍是寂寞孤獨。

後來,我被打入了冷宮。

因為我跳了一支舞。他紅着眼睛看着我,眼裏是我從未見過的冷漠,“她跳的舞,你也配?”

那是薄皇後還是太子妃的時候,經常給他跳的一支舞。我只是想着他看了或許會開心一些,但沒想到,在他的眼裏,那支舞只有那一個人能跳。

栗美人來奚落我,她說,陛下寵愛我,只是因為我和皇後娘娘樣貌相似,還有着一雙與她極其相似的眼睛罷了。

皇後娘娘卻并沒有因為我的失寵而苛刻我,她盡心盡力的照顧着冷宮,叮囑婢女照顧好我和我的孩子,衣食住行樣樣都安排的妥妥帖帖,時不時也給彘兒他們送去一些小孩子感興趣的小玩意兒。可她哪怕是知道了我被打入冷宮的原因,也并未主動去找過皇上。

那一日陛下來了冷宮,他跟我說對不起,他說他來接我和孩子們回家,他說他以後再也不會這樣了。我卻因為一個“家”字而失神了許久。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他去了椒房殿,他沒有再吃閉門羹,卻不知為何與皇後娘娘大吵了一頓,從椒房殿出來後,他便來了冷宮。

栗美人再見我的時候依然是恨恨的眼神,“要不是姐姐替你求情,你怎麽可能這麽快就從冷宮裏出來了?姐姐就是心太善了!”

哦,原來那日陛下去了椒房殿卻與皇後娘娘大吵了一架,是因為我啊。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是在栗美人走後将彘兒叫到身邊,讓他時常去椒房殿看看皇後娘娘。

前元六年,皇後薄氏被廢。皇後娘娘搬去了冷宮,将椒房殿交給了栗美人。

廢後的那天晚上,皇上喝了酒,到我寝宮的時候已然醉的不省人事,抱着我一遍遍的喊,“阿渝,阿渝……”

他就像個丢了最珍愛玩具的小孩子一樣,抱着我跟我說,他的阿渝不要他了。

我沉默的拍着他的背,心卻一下一下的痛了起來。

我帶着改了名字的徹兒去冷宮看她,我像他喚她那般喚她阿渝,我問她,何必呢,她卻告訴我,有些事情其實是說不清的。她讓我好好照顧皇上,讓我多擔待栗美人,讓我無論如何都要保住劉榮的命,她顧着這麽多人,卻唯獨忘了顧自己。

我像她照顧當年的冷宮一樣照顧着如今的冷宮,我知道皇上知道,可他什麽都不說,也從不過問我她的近況。

接下來的四年裏發生了很多事情,我被封了皇後,栗美人是真的蠢,我護不了她,但是我還是依了對前皇後的承諾,護住了劉榮的命。

那時皇上要下旨賜死劉榮,我帶着前皇後曾留給我的手信和一對嬰兒鞋走到了皇上面前,告訴他,她要他留下劉榮的命。他捧着那一封手信看了一個晚上,看向那對嬰兒鞋的時候,淚流滿面。

徹兒成了太子,陛下對他很是看重,長公主牽着阿嬌來看我的時候,徹兒許下了金屋藏嬌的諾言。

四年後,冷宮傳來了廢後病重的消息。

這四年裏,陛下從來沒有過問過阿渝的消息,也從來沒有涉足過冷宮,但我知道,他心裏仍藏着那個人。他在睡夢中仍是會喊起阿渝的名字,他求她不要走,他說阿渝對不起。

我還是不知道他們之間那些說不清的事情是什麽,但是再怎麽樣,到了這個時候,就算有過天大的誤會,也該化解了吧。

阿渝要走了。

他的阿渝,真的要離開了。

我跪在了未央宮,請求陛下去冷宮,去看廢後最後一眼。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一臉的不可置信,他全身發抖着問我,最後一面是什麽意思。

而後我見他失了君王的儀态,跌跌撞撞的跑向了冷宮,去見他的愛人,最後一眼。

我不知道我怎麽會哭了。

可能是,我也舍不得阿渝吧。阿渝……她是那樣好的一個人。

後元三年,皇上終于沒能抗住,一病不起。那個午後,他絮絮叨叨的同我講了很多很多,我也終于知道了那些阿渝跟我說的,說不清楚的事情。他跟我說對不起,他說他知道我在入宮前曾嫁過人,也有過一個女兒,他問我怨不怨他,将我困在了這座宮牆之內。他說讓我原諒他,困住了我這一生,強加給我寵愛 ,卻沒有将他的愛給我。

他最後清醒的時候,我在他旁邊,小心翼翼的給他擦拭着臉頰。他握着我的手喊阿渝,他說阿渝對不起,他沒有替她去看山陰的桃花,他想着來生,要和她一起去看那漫山遍野的桃花。他說來生他再也不要做君王了,就做個尋常人家,遇見同樣尋常人家的她,生幾個漂亮可愛的小娃娃,與她相伴一生。

人人都說帝後感情和睦,卻不知那個帝王在他生命的最後,念着的還是已逝廢後的名字。

徹兒登基後,阿嬌成了大漢新一任的皇後。阿嬌是我看着長大的孩子,從小在萬千寵愛裏長大,性格自然是驕縱了些。可我知道,她滿心滿眼裏,都是徹兒。就像當初的栗美人一樣,她不把徹兒當帝王,只把他當成是自己的夫君。

可是徹兒,終究是天下的君王,而不是一人的郎君啊。

那個叫衛子夫的女人,就如同當年的我一樣,分走了帝王所有的寵愛。阿嬌難過,她整天哭鬧,徹兒卻不願意再去看她了。

我本不該去管這些的,但看着這樣的阿嬌終是心生不忍,我便去找了徹兒。

我問他,還喜不喜歡阿嬌。看着他驟然黯淡下來的眼神,我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見劉啓時,他喊着阿渝的名字,意識到我不是阿渝後,黯淡下來的目光。

徹兒說,“母後,我喜歡阿嬌,可她現在這個樣子,我覺得很可怕,很頭疼。我喜歡原來的阿嬌。”

我看了我的徹兒許久,我說,徹兒,你是天下的帝王,也是阿嬌的夫君,不要做對不起阿嬌的事,不要像你的父皇那樣,後悔一生。

可他終究還是對不起阿嬌了。

他學了他的父皇,廢了皇後之後,又立寵妃為後。他學着他的父皇,不去冷宮看他的結發妻子,直到妻子病逝,才驚覺悔恨。

我去未央宮裏看他,我說,徹兒,你想知道,你父皇和薄皇後的故事嗎?我說,徹兒,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像你的父皇那樣,做你後悔一生的事。

劉嫖找到我,她滿臉的疲憊,說她這一生最後悔的兩件事情,一件是當初鬧着要劉啓帶她和阿渝出宮,以至于在回來的路上他們遇刺,阿渝替劉啓擋了那一劍,卻葬送了自己的一生。另一件,便是将阿嬌送進了這座宮牆。她說,如果早知道阿嬌會是和阿渝一樣的結局,她說什麽也不會相信徹兒金屋藏嬌的誓言,葬送了阿嬌的一生。她說,她活了很長很長,她也累了。她說,她想阿渝了,想那一年的長安,想那個有着明媚笑容,總是溫和的拉着她手的阿渝了。劉嫖問我,有沒有對阿啓動過心,我笑着搖頭,我說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他的心在阿渝的身上,所以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把心給他。

我也活了很長很長,我也累了。

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從前的事情,想起了從前的帝後,想起了初見時那個人失神的喚我阿渝,想起了他的無數個抱歉的眼神,想起了他最後跟我說的對不起。

是呀,我被他困住了一生。

我困在了這座宮牆裏,再沒有看過外面的世界。我困在了一顆滿心裝着別人的人心裏,再沒有走得出來。

記憶裏那個說要護我此生安寧的人影越來越模糊,而越來越清晰的,是那張總是溫溫和和,卻也總是在說對不起的人的臉。

我想,下輩子,我也不要再入帝王家啦。

就做個尋常人家的姑娘,去找一個承諾護我一生安寧且永不言棄的人,平平淡淡的過完一生。

劉啓,下一輩子,你要和你的阿渝好好的啊,再不要吵架了。而我,也再不要遇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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