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少年事(柒)

歐陽少恭實力深不可測,是否受制于人并非由對手決定,卻是全看他自己願不願意,他願意看那大祭司臉色,便在這流月城中扮演階下之囚,如今演得煩了,便彈彈手指敲暈那兩名随行的守衛,撫平袖口褶皺,不緊不慢地去尋沈夜。

沈夜不在露臺修習,也不在存放典籍的煙海之間,更不在自己居室內——遍尋不見沈夜的歐陽少恭此時正未經允許擅闖他人房間,大屋小屋裏裏外外轉了一圈,找不到人也不着急,原地站住了若有所思地考量些什麽,便在這之間眸光一轉、任角落裏的東西入了眼。

幾段廢棄的枯枝堆在周圍,矮幾上攤開的古籍篆刻着詳細的圖解,旁邊擺着一截已具其形的木塊,那看上去肖似一臺古琴,琴身之材取自矩木,其上木屑被仔細打磨幹淨、槽腹也已挖好,只待續上琴弦,即可鳴奏無比動人之曲。

歐陽少恭眯了眯眼,舉步走過去俯身輕輕觸摸琴身,便是在如此之近的距離下,清晰地看到镌刻于其上、只完成了一半的字:『榮辱與共·生』。

他原本的琴,上一世與百裏屠蘇一戰失敗後便被擊碎焚毀,今世重生至流月城至今已有月餘,卻是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鐘意古琴、擅彈琴曲,唯一一次顯露端倪,便是半月前沈夜邀他共賞夜景情難自禁之時——不過是擺出了不明就裏的姿勢,沈夜便得知他心中所念、甚至不辭辛苦自行制作。

歐陽少恭微微挑唇——以“生”開頭,當是“生離死別”吧。

那一夜沈夜不知收斂,直言他自私自利、太過計較得失,他當場未置可否,只因早已不在意外人眼光,便也不必費事争辯,然而客觀看來,以沈夜一介小兒的所見所聞,卻是沒有資格評說于他,少恭表面誇贊他看得通透,實則暗記在心,而那滄溟正巧也湊過來說什麽“為他而死”、“值得”,由是便愈發想看一看,向來宅心仁厚的沈夜親歷至親背叛該當如何、事到臨頭滄溟又會否踐行所言。

是以他一點兒也不急着找到沈夜,不僅不急,還期盼那位大祭司幹淨利落、盡快将沈夜送進矩木。

——直至他見到目下這臺琴。

歐陽少恭半蹲着将琴身抱起來、置于懷中一點一點細細撫觸那些笨拙的刻痕,明黃的光芒下,他側臉溫潤如玉,唇邊含着莫測的笑意、眸光柔和似水——沈夜一死,這流月城中還有誰如他一般有趣?

他驀地起身揮袖,只見明光一閃、那琴身便被收起,他凝神查探片刻,一舉一動間周身氣息已不掩鋒芒,下一瞬便消失在原地。

……

天色已晚,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天穹灰垩陰霾,整座城池一片渺無生氣的死寂,北疆之上雨水冰冷徹骨,淅淅瀝瀝的聲音既清冷又沉滞,饒是城中植物為幻術所化,竟也仿佛不堪寒冷、枯寂瑟縮。

歐陽少恭在外殿的祭壇前找到沈夜,他妄圖帶沈曦出逃,卻只走到這裏便被擒獲,他與沈曦已被分隔兩頭,白衣的大祭司端立于二人之間,面具遮去了他的眼眸,只露出半截人偶一般毫無表情的臉、莊重而肅穆。

劇情正發展至沈夜狼狽地跪在地上,哽咽着質問其父将他兄妹視為何物,少恭便暫且隐在一旁靜靜觀賞。沈夜素來表現得仁慈寬厚,一副生固然重要、所欲有甚亦可舍身的模樣,他忍讓隔壁的小虎、親自給了碧血蠱宿主解脫,看似獨自背負所有,然而當生命真正陷于危難之中時,不仍是口是心非、貪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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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恭冷冷挑唇,卻在此刻聽沈夜沉聲懇求道,“那麽我求你,至少放了小曦!不管什麽我都答應!她靈力遠不如滄溟,即使進了矩木也無濟于事,”冷雨中的少年站起身、擦幹了眼淚,似是決意已定、神色凜正絕然,“我一人去就足夠!”

少恭微微一頓,深深凝視着沈夜,唇邊的弧度終于帶上了些許愉悅,下一刻,他指間微光一閃,沈曦便從大祭司旁邊消失、重新回到沈夜身畔。

“……師父!?”

歐陽少恭擋在沈夜前面,随手揮出一道結界将兄妹二人妥帖護住,從容自若地與這座神裔之城的紫微祭司對峙,“大祭司既忠心至此,何不親自以身嘗試神血效力,卻要強迫兩個無意為之的孩子?”他淺笑着沉聲徐徐道,“大祭司若是無論如何都要将骨肉相連的孩子送入矩木,出于父母情懷,是應舍命相陪,況且大祭司也病得厲害,若能得幸承蒙神恩治愈絕症,兩全其美,由此觀之,大祭司同進矩木倒是合情合理、無可非議。”

他這話說的尖銳狠厲、字字誅心,然而那大祭司卻只回了短短一句:“這流月城,沒有你說話的餘地。”

他法杖輕叩、下一瞬便召出巨大法陣不由分說地沖少恭襲去!

歐陽少恭眸光冰冷、兇戾異常,面上卻仍是溫文爾雅的笑,他揮手不遑多讓地張開結界與那大祭司分庭抗禮,兩道難分高下、狠辣霸道的靈力堪堪相撞,磅礴的氣浪攜着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蕩開,周遭的建築都為之撼動、碎石崩裂,在這危機重重的關頭,雖未回眸細看,歐陽少恭仍可從背後急促的呼吸中獲悉沈夜所思所想——

沈父只手遮天、不容悖逆的強大早已銘刻于心,沈夜從未見過有人膽敢正面與這個人對峙,此時此刻的确十分驚懼,不過,不知是在害怕他戰敗、他們兄妹二人逃無可逃,還是擔憂他……會受重傷?

再次接下對方不遺餘力的一擊,察覺身後的沈夜蠢蠢欲動、不斷嘗試打破結界似是要沖上來幫他,歐陽少恭只得分神叮囑,“你便在我身後,哪也不許去。”

正是這一剎那,與他交鋒的狡猾對手竟于他咫尺處召出一只偃甲傀儡!那龐然大物的觸手貼着他的臉狠狠揮來,歐陽少恭立即凝神抵擋,腹背受敵、以一敵二,雖談不上游刃有餘,他仍能應付得了,然而下一刻——

“小心!”

那結界并非沈夜之力所能打破,卻不知怎的被他闖了出來,自作主張地沖到他前面想要為他擋住偃甲,少恭心下一凜、千鈞一發間,那大祭司不僅不收手、甚至愈發刁鑽地操縱傀儡,不顧沈夜性命直取歐陽少恭!

少恭擰眉強行逆轉靈力救下沈夜,成功将他再次護于身後。

一時間,竟似事先約好,對面的大祭司也未再出手襲擊。

令人毛骨悚然的風平浪靜下,歐陽少恭身段修長雍容、安靜地站在那裏,含笑的唇邊緩緩洇開一道殷紅的血線。

已是分出勝負了。

“不自量力。”

那大祭司一邊冷冷嘲諷,一邊微動法杖欲施術将沈夜兄妹奪走,然而法陣即将完成時,又陡然被一道刺目的白光轟得支離破碎!

“便是這般,閣下又能如何。”

歐陽少恭說着這樣的狂妄之辭,一手覆在生疼的心口力不從心地微微垂着頭,散落的發絲将他的臉遮得影影綽綽,只露出一截雅致的下颔,他面色慘白如死,薄唇卻被鮮血浸得猩紅,愈發顯得那抹淺笑妖嬈邪異,“心有苦衷、不願為難的,何止大祭司一人,”他驀地擡手張開結界與再度不由分說出手的大祭司相抗,“你我皆鐘意于沈夜性命,今次之争,便各憑本事。”

重損的經脈劇烈抽搐,其間痛楚令人發狂,然而歐陽少恭自始至終都未流露絲毫動搖之色,他瞳底暗光凜冽冷徹卻又異常灼熱、執拗決絕得近乎瘋魔,靈魂與軀殼瘋狂拉鋸使他整個人都已無法抑制地發顫,仍不管不顧地強行運功——

直到身後的沈夜撲上來抱住他的腰,聲嘶力竭地沖他的父親大喊,“住手!我會去!你想做什麽都可以,但你若再傷我師父,即使是死,我也絕不順你的意!”

言辭之間的妥協之意使争鬥中的二人皆是一怔、不約而同地短暫停了手,沈父沉默須臾,竟當真接受了沈夜的威脅,無意再繼續對峙,“罷了。”

但他的讓步并不意味着歐陽少恭會就此放棄,垂在身側的手掌暗中凝聚起金紅的氣勁、正欲伺機而動的千鈞一發間,貼在他背後的沈夜握住了他的手。

扣着手指的力道不輕不重卻堅定地不容抗拒,少恭不悅地眯了眯眼,不留情面地揮袖将沈夜甩開再度強行運功,然而不依不饒地撲過來阻止他的沈夜真是令他後悔一時仁慈未用術法将他困得老老實實——

“師父……師父!”過度透支的身體在沈夜的驚呼聲中搖搖欲墜地晃了晃,歐陽少恭終是無法站立、精疲力竭地半跪在地,身前的沈夜抱着他的胳膊試圖撐起他,濕發散亂地貼在額前頰側,鮮有動容的面孔此刻盡是失措、惱恨與心疼,混着雨與淚水、一片狼藉,他目光淩亂地将他從頭到腳檢視一番,最終沉凝在他唇畔湧出的鮮血。

周遭所有的嘈雜似乎也随着沈夜定格的目光一同銷聲匿跡,他咬牙擡手為少恭一點一點地仔細拭淨唇角,不知是因寒冷還是艱難地拼命壓抑什麽,手指止不住地發顫——歐陽少恭眸光陰沉狠厲、神色兇煞異常,唇邊冷冷挑起一抹笑,扣住他的手緊緊捏着、聲音卻是溫和輕緩,“我卻不知,是何時教授于你……就此從命?”

然而他未能等到沈夜的回答。

下一刻,那位大祭司便趁此空隙把沈夜禁锢得無法動彈,同時在他錯愕的目光中揮出一道灼烈的火焰、刁鑽毒辣地襲向毫無防備的歐陽少恭!

……

最後猝不及防的突襲使歐陽少恭命懸一線,但仍未強橫到足以取他性命,一日之後,他重傷未愈,卻決意抱着續上弦的古琴踏出瞳的混沌之間,于矩木核心所在的寂靜之間現身。

妄圖借助神血之力一事極其機密,在場的只有城主與大祭司二人,便是平日被城主器重的瞳也不得參與,諸般事宜竟是全權由紫微祭司一手操持。

粗砺的樹幹之中影影綽綽露出一抹猩紅輝芒,寂靜之間外圍布有隔音結界,身在其中方可聽到其間沈曦的低泣,經過一日慘絕的折磨早已神志不清、當是精疲力竭得連哭都無力做到,然而痛得着實狠了又不得不費力發出些聲音來,由是那哭泣分明極其細微、聽在耳中卻撕心裂肺。

倒是從始至終都不見沈夜動靜——少恭凝神仔細分辨片刻,才察覺那道隐忍地顫抖着的沉滞呼吸。

歐陽少恭身上帶着從瞳手中得到的真如幻鏡與護心鑒,此時全然不顧城主與大祭司的威脅恐吓,旁若無人地在矩木前的階梯下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開始彈奏。

清長悠遠的曲聲充斥在整個寂靜之間,舒緩的琴音攜着溫和澄澈的靈力灌入耳中,竟意外令人心中寧靜安和,他一闕接一闕地彈奏驚世樂曲,不知過了多久,矩木之中的痛吟終于轉為平緩的呼吸——

沈夜受神血灼燒三日三夜,歐陽少恭便在那矩木前奏了兩日兩夜的琴,第四日清晨,兄妹二人被放出矩木,沈曦安靜如死地閉目沉睡,而沈夜睜着眼、瞳中布滿血絲,層層幹涸的汗水在他臉上結成深淺不一的色塊,唇上盡是潰爛的咬痕,被折磨得狼狽不堪。

分明精疲力竭,他仍一次次地掙脫攙扶他的守衛執拗地抓着沈曦的手,無聲喚着她的名字試圖讓她醒過來,然而無論如何呼喚都得不到任何回應,便在這無止境的掙紮間被守衛強迫帶走時,看到了歐陽少恭。

他難以置信地怔了怔,一片空茫的瞳孔中突然湧上些許幾不可見的委屈,下一瞬他狠狠掙開守衛的鉗制,過大的力量使得整個人重重摔在地上,徹骨的痛楚又在他慘不忍睹的唇瓣上留下一道傷口,他咬着牙、一點一點地爬向少恭——

太過長久的彈奏,銳利的琴弦将歐陽少恭的指尖硬生生刮掉一層皮、被滲出的血液浸得殷紅,遠遠望去、似是整臺琴都染着血,襯得琴身上那幾個被少恭補全的題字愈發清晰起來——

『榮譽與共·生死不離』。

此情此景觸目驚心,少恭卻只是淡然将琴收好,而後傾身,伸出鮮血淋漓的雙手、将沈夜擁進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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