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紫微變(貳)

沈夜斂去笑意,神色恢複沉靜冷漠,語氣卻是精神了些許,“便是如此,師父也深得小曦喜愛。”

“她心智已成長,所欲所求不再受限于活命,恰當投其所好,便可蒙混過關。”歐陽少恭一本正經地說着如是無恥的言辭,眼下目的既已達成,便話鋒一轉切入正題,盡心盡力地扮演良師益友,“我并非勸你放棄,恨,可助人強盛,卻非你這般拼命,”他稍作停頓,幾不可見地眯了眯眼,“長此以往,定會走火入魔。”

聽聞烈山部人壽數長久,太早堕入魔障,委實不如掙紮于瘋狂與清醒之間、終年不得解脫,慢慢為恨意侵蝕殆盡、最終失卻本心,變為即是自己也不認得的怪物——更有看頭。

想必這世間浩大,能捱得過這千載折磨的,亦是、定無一人。

歐陽少恭心中百轉千回,面上仍絲毫未見端倪,甚至苦口婆心地續道:“諸般勸誡,這些時日我也說得煩了,言盡于此——嗯?”

一只偃甲鳥便揮着翅膀落在少恭肩膀上打斷了這番對話,少恭仔細一看,正是瞳的傳音偃甲。

與那位大祭司對峙過後,前些日子跟着少恭的守衛已被調走,但不意味沒人監視于他,不止如此,還當真下了血本、派遣更加厲害的暗衛接替工作,由是瞳也不便再輕舉妄動,此時不管不顧地放出這只偃甲鳥,大抵确有重要之事。

瞳的聲音清晰傳出時,偃甲鳥木質的尖銳喙部卻并未移動,“有關針灸之術,我有些疑問,先生可否抽身前來一趟。”

“哦?授業之中,真是不巧,是為何事,閣下不如先細說一番,我再行分辨是否值得違背原則。”

半晌的靜默後,肩上的偃甲鳥似是應允般地跳了跳,歐陽少恭便配合地布下一道極為隐匿的隔音結界。

由于神血效用不明,老城主終是不敢放任這一場豪賭,滄溟未被送入矩木,然而若要活命、此生卻也只能依附于矩木之上靠神血之力勉強生存,須臾不得離開——這是請少恭過去同商得以使滄溟脫離矩木之法。

歐陽少恭無甚反應,倒是旁聽的沈夜手上動作一頓,唇角微微扯了扯、又放棄地保持漠然,似乎連最為簡單的譏诮也懶得做了。

少恭見狀很快應下瞳的邀約,甫揮去結界,便聽沈夜低低道,“小曦……她雖有時太過粘人,但我真的很喜歡她。”

沈曦嬌氣、極愛哭鬧,但自會說話起便再也不曾大哭出聲,應是那段時日被沈父用禁言術折騰得多了。沈曦學習走路時磕磕絆絆沒少受傷,一個路都走不穩的幼小女孩每次默默抱着傷口不敢哭出聲、只能細細啜泣,此種情形沈夜見一次便心疼一次,而一旦他皺起眉,沈曦總會敏銳地察覺、并反過來安慰他。

這些年,只要沈夜難受,不管沈曦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傷口多疼,都會擦幹淨眼淚、即使是抽抽噎噎地也會先顧忌他的感受,這麽好的孩子本應平平安安地長成漂亮的姑娘,沈夜甚至曾擔憂沈曦若有一日要嫁人、他會否舍得,如今永遠停留在被送入矩木前的夜晚、再無未來,倒是不必多顧無妄之慮。

歐陽少恭靜靜聽完,片刻後輕拍他雖青澀、卻已足夠堅實的肩膀,“至少她從此不必再受絕症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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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句話并無任何安撫之用,沈夜驟然擡眸看他,赤紅的雙瞳裏百般情緒激越翻湧、絕望的神色宛如困獸。

但已有牽制病情之法,況且受病痛折磨又如何?城中那麽多族人都在忍受,絕症對于這裏的人,與生老病死有何不同?犧牲沈曦去救滄溟,卻只得終身依附矩木、須臾不得離開之果——歐陽少恭一度以為沈夜會聲嘶力竭地沖他吼些什麽予以發洩,但面前的少年終是将所有怨恨一點一點地、艱難地悉數壓抑,終至蕩然無存。

那雙清黑的眼睛重歸一片死寂,連聲音都如沉淵寒潭般無波無瀾,“是我無能。”

歐陽少恭不言不語地看着這一切,良久之後危險地眯起眼。

……

自那日之後,沈夜變得愈發平靜深沉,在沈曦三日之限的最後一晚他也會去睡覺,不知是單純地聽從了少恭的勸誡,還是養精蓄銳準備對付翌日被沈曦遺忘之事。

這座空寂的神殿便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氛圍裏,迎來了一年一度的神農壽誕。

沈夜又是一個通宵未睡,大清早便站在枯榮之間前靜靜等待少恭,少恭方踏出門檻,便看到沈夜蹲在地上獨自玩雪,不斷重複團成球又弄散的游戲倒是樂在其中,少恭微挑唇角輕彈長指,地上的雪便紛紛揚揚落了沈夜一身。

近日來愈發老成持重的少年難得驚惶地睜大眼,被冰得整個人都震了震、陡然擡眸,看到少恭時立刻起身行了一禮,手中捏着的雪團卻于下一刻沖少恭砸去——

未料此招的少恭由是竟被砸了正着,松散的雪團碰到他左手、很快散開順着衣袖紛紛回落地面,無關痛癢之事,歐陽少恭卻硬生生愣了半晌,概因此前從未有人、對他如此逾越。

沈夜沒想他毫無防備,見狀短促地低笑了一聲,倒也知道分寸、連身上的殘雪都來不及拍去,便立刻上前為少恭拂淨衣裳,欲查看他是否受傷,又怕自己手掌太冷、催動靈力将之暖熱,才放心地握住少恭的手。

然而歐陽少恭從來睚眦必報,饒是沈夜這般貼心,也不免被危險眯眼的少恭再次揚了一頭一臉的雪。

“阿夜竟會撥冗玩鬧,”一邊為沈夜細細彈去雪花,見他鼻頭凍得發紅、又聚了靈力渡去為他溫暖軀體,歐陽少恭一邊好整以暇地緩聲調侃,“想來今日興致頗佳。”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神農壽誕,”沈夜神色已歸于沉靜,唇畔卻仍殘留着些許淺淡笑意,一雙眼專注地凝視着少恭,“師父應是未曾見過,由是便想邀您一同賞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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