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世情薄(柒)
那日過後,混沌之間忽然安靜了不少,謝衣仍時常前來、但若少恭在場,他則不再與瞳商讨議論,只自己默默在一邊研究圖紙、與瞳對話也壓低了聲音,至于稀奇古怪的偃甲也不再帶來,僅會邀請瞳去他的私人工作室觀覽。
重回昔日清淨自是好的,然而謝衣如此體恤顯然并非自己意識到、刻意痕跡着實過重,歐陽少恭不大喜歡這些虛與委蛇、卻也知其并無惡意,看在眼裏只覺愈發無奈,直到那一日、他在門口聽到謝衣明朗的聲音,甫踏入室內便見少年一震、旋即僵硬地屏息凝神不敢妄動,少恭頓了頓,低嘆一聲,“謝小公子不必如此。”
“诶?”這還是少恭首次主動開口與他對話、且所言不明,謝衣一驚,有些茫然地問:“師祖,有什麽事……需要弟子去辦麽?”
少恭微微眯眼、沉吟片刻才道,“你的師尊,是否與你說過,以後若我在場,不得肆意妄為、荒唐吵鬧?”
歐陽少恭說得與沈夜分毫不差,回溯那日無緣無故被敬重的師尊訓誡的情景、謝衣淺淺一笑,瞳底卻泛起些許委屈,“師尊的确說過這些,是弟子太過逾越,攪擾到師祖,甘願受師祖責罰。”
數日相處,于謝衣脾性,少恭也略有了解,謝衣對沈夜尊崇敬仰,便處處為他着想、十分聽話地認真修習術法,算得上偃術與法術兩不誤,由是近日沈夜也難以再對他板起臉;謝衣與瞳相談甚歡,便體貼照拂、互贈得意之作,甚至幫瞳将假肢改進得更為便捷;謝衣對自始至終彬彬有禮、卻淡薄疏離的歐陽少恭又敬又畏,舉止言辭便從不曾失禮數,依他之意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着實應了沈夜那句“喜歡之事,全力而為”。
順眼之人則溫柔以待,不投緣的則不屑一顧,黑白分明且心地善良、熱愛生命,并以之為底線誓死堅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實乃高潔君子,已能令人想象得到他若長大成人,該是何等卓然風骨。
歐陽少恭有幸、如今尚不屬于謝衣厭惡之類,由是只需了解他性情明銳溫暖、寬厚随和,只這一面,着實與巽芳相似極了,倘若沒有那日觸及謝衣底線的相談,他們之間相處、當會親近許多。
底線是自我與底線是生命,稍作延伸、便是自己人與陌生人的性命孰輕孰重,即為歐陽少恭與謝衣的分歧——如若謝衣得知歐陽少恭為活下去殺人如麻,應會視他為窮兇極惡之徒、毫不猶豫将他斬于刀下以捍衛蒼生大義吧。
理念差異涉及底線、其間溝壑深如天塹,與他之間結局歸根究底不過你死我亡,又何必過多接近,這便是至今少恭仍同謝衣關系疏離的緣由。
自然,得知水火不容的終局,少恭便有些無法直視謝衣的畢恭畢敬,但他素來善于掩飾,沉默這一會兒,唇畔挑出一抹溫雅的弧度,緩聲道,“謝小公子雖有些吵鬧,若是真心忍受不了,我自會提出,既未明說,便是無傷大雅,阿夜素來慣縱我、是以責備于你,遷怒而已、不必在意。”
早已準備好接受懲罰,卻不想對方全無此意,此番大起大落,謝衣一時無語、面露茫然,便聞瞳難得多管閑事提醒道,“先生是說,你如往日一樣即可。”
“呃、哦,”謝衣回過神來,神色一軟,尊敬地仰視少恭、露出溫和的淺笑,“多謝師祖,”他頓了頓、又收起笑意,轉而滿面凜然、正氣十足道,“但師尊說的對,我平日着實過于吵鬧,多多少少也妨礙到師祖,請師祖務必責罰。”
這還主動讨起罰來,歐陽少恭一怔、眯起眼稍作思忖,明白其中緣由、有些失笑,“這是,怕你師尊消不了氣?”
“師祖、師祖目光如炬,”心思皆被言中、謝衣不好意思地垂下頭,複又揚起臉,認認真真地将少恭望着,語氣鄭重:“師尊對師祖、非常非常敬重,弟子發現,每回師尊提及師祖,周身氣息都變得不同、連語氣也會不自禁趨于溫柔,直像換了一人,所以——”
沈夜當政之後,削減賦稅為民謀利,設立醫館為民造福,并派遣供職神殿的祭司們傳授族人一些禦寒的普通術法,勤政愛民的形象深入人心、一時風頭鼎盛,無人膽敢非議,謝衣定期返回居民區探親時,常聽族民贊譽沈夜,心中敬意自然日漸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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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哪裏是怕沈夜消不了氣,分明是想讓他在沈夜面前誇他幾句,脾性黑白分明,這種小心思倒是玩得順手,歐陽少恭微微搖頭,輕嘆道,“謝小公子如此機智,阿夜面前自當為你美言,你且安心。”
“哈,多謝師祖!”
謝衣一聲傻笑,瞳便知曉閑話已談完,于是順勢接道,“歐陽先生,此前提及破界之法,能抵沖力的壁障,已有眉目了。”
所謂結界乃靈力構築,因而若能阻隔靈力流動,結界便會出現裂縫,伏羲結界固若金湯,即便是細小的動搖,也需要極為龐大的力量,倘若将研磨成粉末的五色石裝入容器、并注入遠超于容積的靈力,則可發生極其強橫的爆炸,循此原理便能制造無堅不摧之力,然而引爆之時着實危險,須得一道壁障加以抑制,并使爆炸之力聚集、令其不必四散,或能節約五色石礦資。
沈夜提過偃甲的結構,這些日子瞳便由此着手,後有謝衣加入,他雖接觸偃術不久,得益于天賦異禀,某些胡思亂想的鬼點子也為瞳開拓了不少思維與眼界。流月城資源稀缺、諸般事物皆得考慮節約,縱是偃甲也不能随意毀去重造,如今破壞之後亦可回收的偃甲結構已具雛形,爆破試驗指日可待。
“我自相信閣下才能,”那些設計圖紙少恭也看不大懂,便幹脆推拒了瞳的展示,“如此,我會盡快說與阿夜,擇定試爆日期。”他稍作停頓,又想起什麽,“不過,後日便是阿夜生辰,他雖不介意,我卻不願他在此之前過于勞頓。”
瞳垂眸沉吟一瞬、贊同地微微颔首,“那便如此。”
商談将近結束,收尾卻是乖巧旁聽許久的謝衣少年,聽聞沈夜生辰、他驀地睜大眼,頗為緊張地問,“師祖說,師尊生辰……後日?”
……
往屆大祭司生辰,皆會于神殿內擺設筵席慶祝,雖是生辰慶典,既邀請所有高階祭司前來參與,便與每月例行筵席無甚不同,不過拉幫結派、攀附關系、虛與委蛇的場合。
如此聚會,一月一次已足夠,着實無需再多一次,是以那日歐陽少恭雖承諾會陪在身邊,沈夜仍以勞民傷財的名義下令撤除慶典,由是他的生辰便又可以自由支配,不過他所希望與往日無甚不同,當上大祭司、有華月等人為親信,卻亦無意牽扯入除少恭之外的人,謝衣理所當然不知詳情。
但如今既已知曉,謝衣自然不會因時間緊迫,便姑息自己不為最敬重的師尊準備禮物,當日課業結束後,他便急匆匆地前往枯榮之間尋找少恭。
枯榮之間的正門微微敞開,謝衣快步奔跑着、來不及敲門便冒冒失失地沖了進去,粗略一眼看到前方儒雅端立的歐陽少恭,便迫不及待地喚他,“師祖、師祖,能不能告訴我,師尊生辰、喜歡什麽禮——呃、師尊?”
一腔熱血皆被站在少恭身畔的沈夜兜頭澆冷,謝衣愣在原地,只見沈夜面無表情地俯視于他、沉冷的音色緩緩響起,“謝衣,我卻不知你們的關系,何時竟要好到不拘禮數?”
近來,沈夜對待謝衣的态度已好了許多,歐陽少恭有一次路過露臺,恰巧得見謝衣當着沈夜的面操縱一架蹦蹦跳跳滑稽舞着的巨型偃甲、一邊與之做出相同的怪動作,而那時正手執一卷木簡乘隙處理公務的沈夜卻一句也未責備,反而放下手中的正事,任憑謝衣在他眼前鬧騰——寬縱榮寵自是不提,甚至有種當其為得意門生、百般自豪之意,此時的訓誡着實太過突兀,少恭不知為何、竟從中聽出些許微妙的酸意,他輕輕嘆息、握了握沈夜的手,“因你心急,謝小公子一番好意,阿夜何必計較那些。”
見沈夜礙于面子板着張臉無意開口,少恭便又對一臉苦逼的謝衣少年說,“你有這份心意、你師尊便已十分開心了,至于實質禮品,終歸是些勞民傷財之物,若你要送,不如送與沈曦?”
于是,繼偃甲兔子之後,謝衣又送了沈曦一只偃甲青蛙,旋動閥門、便能自行蹦蹦跳跳。
然而少恭話雖這麽說了,不代表謝衣便會乖乖接受,謝衣從來都不是只會聽從他人之言的人——當謝衣背着沈夜來找他商量時,歐陽少恭真的一點也未覺意外,他垂眸看着面前的少年,問,“如何,自作主張,不怕你師尊生氣?”
“師尊說過,最想要什麽,就去做什麽,那就是我的道,”謝衣一雙瞳孔黑白分明,清湛幽亮,“若他當真生氣,身為師尊之徒,弟子也敢作敢當。”
……前些日子還糾結地問他“為達目的難道必須要做不喜歡的事”,如今說辭就已如是肯定,想也知道是同樣的問題請教了沈夜,相比起師祖的,還是師尊的話聽起來順耳……所以說,鍋不能都讓“本性如此”背了,還有一部分是沈夜慣得——師者,為榜樣,為後盾,沈夜果真當仁不讓。
思及此處,歐陽少恭感慨地輕嘆一聲,謝衣卻誤會了他的意思,又說,“師祖放心,倘若師尊怪罪師祖,盡管将過錯推給弟子便是。”
少恭微微一怔,而後頗為無奈地笑了笑,沈夜的胳膊肘長得有多歪,謝衣不知道,他卻是清楚的,莫說怪罪,便是歐陽少恭真的做錯了什麽事,沈夜估計也會絞盡腦汁想盡法子為他開脫,謝衣這擔心着實多餘,少恭于是緩聲安撫道,“不必多想,你只管去做便是。”
雖口口聲聲說着不在意,然而如若知曉仍有人挂念,終歸還是會感到些許安慰吧。
沈夜壽誕那日,二人歸來已是傍晚,漸漸湮滅的日光已無法溫暖覆滿堅冰的城池,晦暗的視野裏,走得很近了才發現沉思之間前的謝衣、華月與瞳,以及蹦蹦跳跳撲進他懷中的沈曦,“哥哥生日快樂!”
沈夜被撞得一怔、抱住沈曦,旋即下意識回眸去看随在身畔的少恭,甫剛對視時便明白了此情此景。他攬着沈曦,回眸靜靜地注視着對面三人,容顏之上冷硬的棱角一點一點變得柔軟,而後微微颔首,清冽的聲音終是染了一絲喑啞,“多謝。”
……
沈夜生辰過後,破界事宜正式提上日程,每月定時自流月城邊境的伏羲結界處傳來駭人的爆炸聲,其後五年之間、不絕于耳——又二年,謝衣十八歲。
雖曾因脾性随和、術法修為的起步并不很高,但這些年得到沈夜親自提點,更由于敬仰沈夜、愛屋及烏,于學習一途分外努力,加之天資聰穎、如今已略有所成,幾件便民偃甲廣受好評,便于此時機成熟時為沈夜擢破軍祭司,并作為下一任紫微祭司的人選,接下繼沈夜之後、由瞳臨時挂名的生滅廳掌事一職。
然而徒弟雖已長大,性子較之少年時卻并無太大變化,在看破比起面相溫和、但數年以來依舊不冷不熱的歐陽少恭,他親傳師尊才是真正面冷心熱的紙老虎的真相後,謝衣某些惡質的小算盤,便也順理成章打到沈夜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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