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生在卞京城,長在別院裏。

宋梁成是府中的庶子,娘親吳氏是連妾都算不上的外室,年幼的他入國公府不久,娘親便沒了,死因不明。

老國公故去後,嫡出的宋家大郎襲承爵位,宋梁成一個庶子在府中無依無靠,被人忽視冷落,也常因為學不好規矩被當家主母捉去教訓一頓。

宋家大郎身體不好,請宮中禦醫治了不下數十次也毫無起色。當家的餘氏也就是大郎的母親,認定了是宋梁成這個莫名冒出來的庶子奪了屬于大郎的氣運,每次大郎君的身體變差,就要變着法兒地也讓宋梁成嘗一嘗這痛不欲生的滋味。

從七歲入府被打到十三歲,比身體的痛更讓人難受的是精神上的冷漠,他就像是一塊石子,任誰走過去都要踢上一腳。

到後來,宋梁成自己都麻木了。

終于夠了入伍的年紀,他也能沾點老國公的光,離開國公府,去鎮北的軍營中待了五年,如今也做得個将軍職位。

五年之間,少年長成十八歲的男人獨當一面,雖然國公府裏的主子們一直瞧不上他,也不得不因為他将軍的身份而做出恭敬的樣子。

可惜此時的宋梁成已經不在乎這些人了,這次回京就要準備分府別居,圖個耳邊清淨。

此次接到聖旨回京述職,途中竟遭人暗算,一行二十幾人的蒙面殺手将他與随行的護衛沖散。按照暗號,他一路行至最近的柳州城,宋梁成也在殺手的包圍下受了重傷。

有人不想他回京,有人想讓他死,他偏不要他們如意。

宋梁成一路解決了殺手,處理好剩下的屍體,正打算躲藏起來等護衛前來彙合,轉身卻看到了一個人。

那人深夜只身在外,行為可疑。

若不是看到她在地面上微弱的影子,宋梁成都以為自己是見了鬼。

背着月光看不清她的模樣,瘦小的身材,略微急促的呼吸,獨身站在街道的盡頭,仿佛是特意為了他等在那裏一樣。

總有人要擋在他的路上,叫他不痛快,宋梁成不打算放過這個倒黴的小丫頭……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刻,他還想着一定要殺了她,叫那些想抓他把柄的人,死無對證。

躺在床上,傷口隐隐作痛,宋梁成好幾次要被痛醒,卻被一只溫柔的手拽進了夢中。

寒冬臘月。

國公府中,雪落滿庭。

睜開眼睛,四周是熟悉的庭院,身上卻沉重的站不起來。

宋梁成跪在地上,吐息出口化成白霧,身體的五感慢慢恢複,低頭看自己被萬箭穿心,分明是夢境,痛感卻與自己受的刀傷重合在一起,模糊了夢與現實的界限。

一片雪花落在他的鼻間,男人喘息着仰望天空,腦海中的記憶奔湧而來,仿佛在這一刻經歷了另外的人生。

在這裏,他一生順遂,面臨危險都逢兇化吉,最終功成名就,權傾朝野,再無敵手。卻在雪夜遭人誣陷,死于眼下亂箭之中。

耳邊是家眷四散奔逃的混亂聲音,人人視他如瘟疫一般躲着走,宋梁成只覺得這夢荒唐得可笑。

伴随着涼透的屍身,宋梁成也魂魄出竅飛到半空,看着一片雪白的卞京城,竟與現實別無二致。不知飛了多久,宋梁成開始煩躁,嫌惡這怪夢怎麽還不結束,低頭便看到了一間挂了紅燈籠的庭院。

寂寞的雙喜字貼在窗上,宋梁成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飄在窗外,看見了屋裏的情形。

看着倒在新嫁娘臨死前還在想着自己的義兄,宋梁成心底莫名的空洞,好像被千萬只螞蟻蝕咬,分明看不見她紅蓋頭下的臉,腦中的聲音卻在叫着“小妹”。

那是夢裏的男人外嫁的義妹,以死明志,與他黃泉路上相伴。

怎會有人為他放棄一切。

真是個蠢女人。

寒冬的冷氣将他包圍,夢境聚成一團黑暗重重落下,仿佛被抛進不見底的深淵,宋梁成從夢中驚醒,身上出了一層濕汗,傷口的疼痛也漸漸清晰。

入眼是一間佛寺的廂房,夕陽的餘晖落在窗邊,他已經睡了一天。

回想方才的夢境,仿佛他親身經歷一般,心痛的感覺直到夢醒還未緩解,不知是他做了一個夢,還是他在昏迷之時上了某個瀕死之人人的身呢。

耳邊是滴水聲,清水滴落在銅盆之中,回聲清脆。

少女擰幹毛巾坐到床邊,擦拭男人身上的冷汗,白日他發了熱症,如今出了汗,熱也消退下去。兄長的底子真好,這麽重的傷都能捱過來。

擦淨他身上的汗,若禾洗了洗手,準備解了繃帶為他換藥。

柔嫩的指尖方觸及到男人的胸膛,手下的身子突然一震,若禾整個人都失去了重心歪倒在床上,宋梁成一張俊臉在她視野中放大。沒等她反應過來,雙手便被一只大掌按在床上,一只帶了薄繭的手輕輕壓在她的脖子上,只等蓄足了力氣将她掐死。

“啊——等等!”

若禾驚恐的看着身上的人,視線落在他胸口的繃帶上,因為方才的劇烈運動導致傷口崩開,繃帶上暈染了一片血紅。

擡頭對上他的眼睛,一雙鳳眼如絲,眼角挑起些許弧度,濃黑的眉睫蔭掩着陰郁的雙瞳,兇狠狡詐,有如一匹餓狼,寧願自損一千也要将她殺死。

經歷過一次死亡,若禾不敢再冒險,脖子上的手掌慢慢收緊,她連聲求饒,被死亡的恐懼逼迫,眼中擠出兩汪淚來。

“兄長,別殺我……你這樣,我害怕……”

宋梁成身軀一震。

兄長?

他剛從昏迷中醒來不久,腦中不甚清醒,眼中布滿血絲,緩了好一會才清明一些,身下的少女已經憋紅了一張臉。

聽見她的聲音,男人恍惚了一瞬,按在她脖子上的手松了些力道,若禾偏過頭去大口呼吸着新鮮空氣,緩過勁兒來才發現自己好像又叫錯了,如今他們素不相識,怎能直呼“兄長”,趁他還不算清醒,趕忙改口為自己解釋。

“是我救了你,公子千萬不要誤會,我方才是要給你換藥,并非要傷害你。”

方才少女口口聲聲叫着兄長,宋梁成卻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有過其他的妹妹,眼下的少女倒與夢中的新嫁娘有幾分相似,聲音也像,身形也像,這臉……

大手滑過她白嫩的脖頸撫上她的半邊臉,白皙的皮膚,豔紅欲滴的唇瓣,水潤的眼睛委屈巴巴的望着他,睫毛忽閃着撥弄起淚花。

因為方才的窒息感,少女的臉上帶着別樣的紅暈,宋梁成的眼神登時就暗了下來。

“你是誰?”

男人清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因為幾日水米未進,聲音有些沙啞。大手鑽進她的脖頸處,單手托着她纖瘦的脖頸,仿佛一只手就能把她的脖子捏斷。

若禾緊張的縮成一團,躲避他的視線,小聲道:“我是城裏劉府的丫鬟,叫若禾……”

宋梁成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大敞的衣襟,衣領已經滑到了手臂上,胸膛上沒有想象中的血污,腰帶在床頭,疊得還算整齊。

這個小丫頭,竟敢孤身一人把一個男人帶進佛寺中,真是不簡單。

“我的腰帶,是你給我解的?”

“是,但那是因為……”若禾剛想解釋就被宋梁成打斷。

“男女授受不親,你哪兒來的膽子動我。”

“我是不敢啊,可是……”若禾突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前世救下兄長的時候哪有這麽多彎彎繞繞,她好不容易幹完了活偷跑出來,還要在這裏被兄長責問。心裏委屈,也不願再接他的話。

等不到回答,宋梁成莫名煩躁。

夢裏的事真的發生了,他受傷,又被這丫頭救下,這算什麽,他真的要認這個丫頭做義妹?

松開她的手,起身時因為幅度過大,胸膛上的傷口又崩開了一些,原本就被血染了的繃帶又出現一片血紅。

宋梁成疼得額頭直冒冷汗,疼痛感削弱了力氣,一下子坐不穩就要歪倒,若禾見狀趕忙爬起來,将兄長扶穩讓他靠着枕頭坐在床上。

剪開繃帶,擦掉血跡,還好,只是看着比較吓人,傷口沒有崩開太多。

換藥,重新包紮,每纏一圈,小丫頭就要虛摟一次他的腰腹,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傷口上,癢癢的,若即若離,格外敏感。宋梁成冰冷的心也不得不泛起漣漪,他為什麽會對這個陌生的女子沒有半分排斥,甚至覺得她觸碰自己的地方很舒服。

究竟是因為那個奇怪的夢,還是因為這小丫頭真的無害呢?

包紮好傷口,若禾轉身去桌邊端水,宋梁成瞥見她偷摸揉揉手腕,方才被他按住的地方出現了一圈紫色的勒痕,應該很疼才對,小丫頭卻一個字都沒提。

“公子,喝水。”若禾恭敬地把水遞過去,宋梁成接過來,溫熱的水入喉,緩解了喉嚨的幹痛。

将空了的水杯收起來,若禾笑道:“我沒想到你今兒就醒了,今天也沒準備什麽,只在靜心庵的廚房裏煮了一碗白粥,公子湊合着吃些吧,明天我去給公子買肉餅吃。”

“小丫頭。”

宋梁成打斷她,冷道:“你靠近我,究竟有什麽企圖。”

一句話将若禾的微笑擊個粉碎。

她能有什麽企圖。

想抱大腿算嗎?

被救了不道謝也就罷了,還要提防她一個弱女子,原來兄長的性子這麽惡劣嗎。虧他長了一副仙人的面孔,說話做事卻跟戲文裏的反派一樣,難怪外人都不喜歡他。

誰讓她撿到的是宋梁成呢,雖然性格惡劣,也不是不能相處。

這是她自己選的路,無非是再一次認識這個男人。

若禾搬了凳子坐在一邊,雙手捉着自己的衣襟,平和道:“我沒有企圖,不過是見到公子獨個兒在河畔又受了傷,不想見死不救,情急之下說話不過腦子,才叫了你一聲兄長,只是不想讓公子敵視我。”

聽完解釋,宋梁成依舊沒放下戒心,若禾想給他蓋上被子,只得來一句冷冷的“別碰我。”

夜色深了,若禾也困得緊,不碰便不碰,收拾了被自己弄亂的屋子,轉身要離開。

身後傳來一句低語,宋梁成低着頭看不清表情,而後如狼般的眼神落在她身上,若禾感覺後背發涼。

“若是敢洩露我的行蹤,你和這個尼姑庵裏的人,都得死。”

既然是宋梁成的話,若禾自然聽從。

“知道了,宋公子。”

此言一出,若禾心裏咯噔一下,哎呀,又說錯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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