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萬兒八千
宋寧穿過長長的銅雀街,方才混亂中,她一路殺将了來回,到沒有覺得路有多遠,此刻再走卻是無盡頭似的。
已是深夜,幾處着火的宅子火已被撲滅,街道上,只有別處傳來的壓抑的哭泣聲。
宋寧停下來,将地上丢落的一只孩子的鞋撿起來,放在了路邊上,有人站在自家門口,看見她喊了一聲:“宋姑娘?”
“嗯?”宋寧看向對方,“要我幫忙嗎?”
是一位抱着孩子的婦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那、那些人都死了嗎?”
“嗯,沒事了,你家裏如何?”
婦人搖頭:“我家男人不在家,得虧了你救了我和我兒子。”
“謝謝你宋姑娘。”婦人說着要跪,宋寧扶着她起來,道,“外面還是亂,別讓孩子看見。”
“有事的話,明日衙門來人,你記得告訴他們。”
婦人應是:“宋姑娘,你慢點走,我看你臉色不好。”
宋寧點頭:“沒事,小傷而已。”
婦人回家去關了門,宋寧走到縣衙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在忙碌,她停下來看着門口的牌匾的,一時無言。
胡清遠可以随性殺人,因為有人庇護他,窦萬钊能私藏養兵雄踞一方,因為他就是保寧的律法。
“律法,乃國之根本,連根本都能動搖的國,必不會長久。”
宋寧負手緩步而行,心情極為的沉重,她走到銅雀街上,二條巷和周圍幾條巷子的百姓還依舊坐在街中間。
黑壓壓的人頭,有的孩子在哭,有的疲憊地靠在母親的膝上睡着了。
“宋姑娘。”守着這裏的牛頭山的弟兄上前來,問道,“那邊穩了嗎?”
宋寧點頭:“都穩了,辛苦你們了。”
她看到地上躺着幾具牛頭山弟兄的屍體,也增添了幾具黑衣蒙面的屍體。
“那我們去哪裏,是連夜回去吧?”
宋寧回道:“可能還有事情需要你們做,你現在去府衙找你們把頭,看看要做什麽事。”
“好!”幾個弟兄興致高昂,“我們這輩子沒做過好事,沒想到今天晚上倒成了好人了。”
幾個人激動的扛着自己兄弟的屍體,大步而去。
宋寧回過頭來,路上坐着很多人,都看着她。
“沒事了,窦萬钊被五馬分屍了,他的屍體明天就會挂在城門上。”宋寧和大家道。
不安換成了驚喜,所有人驚呼出聲。
婦人們沖着南面磕頭拜菩薩。
“明天要去城門上看他的屍體。”
宋寧揮了揮手:“都回去吧,今晚大家都累了。明日衙門會有人來,各家有人遇難的,記得報備給他們。”
大家各自起身,紛紛應是。
“阿寧,你也辛苦了,快回去歇會兒。”
宋寧點頭,看到魯苗苗沖着她走過來,她喊了一聲:“苗苗快來扶我,我疼!”
便就眼前漆黑,暈了過去。
“宋主任!”
“阿寧!”
人群頓時亂了起來,魯苗苗接住了宋寧,大家都湧了過來。
“暈了,是不是受傷了?”
魯張氏捂住了嘴,眼淚奪眶而出:“受傷了,我的娘啊……”
宋寧的後背上兩道刀傷,右手和左手的手臂上也被劃了數刀。因為天黑她衣服又是深色,只知道她衣服破了,卻看不見她受傷流血。
“大夫,哪裏有大夫。”魯彪喊道。
“我,我在這裏!”街上的醫婆喊道,“先把人送回家,我這就會回家取藥箱。”
魯青青和魯苗苗都有傷,人由劉峰背着回家。
幾條巷子的人都不放心,跟着一起往二條巷裏去。
楊氏不在家,劉峰直接将宋寧背到魯青青的家裏。
醫婆來的很快,檢查過後數了數,宋寧後背的傷,一道深兩道淺,左邊胳膊和右手的肩膀各是一道。
“流了這麽多血,她、她怎麽走回來的?”醫婆心疼地道,“我行醫三十年,還是頭一回看到姑娘家受這麽重的傷。”
魯張氏和劉張氏早就哭成了淚人。
“她就是和別的女子不同,看着開玩笑談笑風生的,其實倔的很。”魯張氏道。
就看她和人打架那勁,就知道了。
“這可怎麽辦,你快用藥啊!”劉張氏道。
醫婆道:“用藥是要用藥的,但失血還是很多的,也不曉得……要不,你們去街口再請個大夫來,我們一起商量一下。”
“對,你和他把情況說了,先把能用的藥帶一些來。”
魯張氏讓魯彪跑腿。
巷子裏,好些人等着,見魯彪出來,七嘴八舌地問道:“怎麽樣,醫婆怎麽說?”
“傷的比較重,我現在再去請個大夫來。”
“你別去,我去跑一趟。你留家裏照顧着。”
魯彪愣了一下,因為說話的人劉氏的族人。
“诶,行!”魯彪道。
對方忙跑去找大夫來。
一會兒大夫來,商量過後,決定開兩副,一副補血補虛,一副止痛去邪。
給宋寧喂了藥,但并沒有效果,一會兒就開始發燒。
魯家亂成了一團,一個個急的抓耳撓腮。
門口,一會兒來個人問一問,一會兒有人提一只雞過來,喊着魯張氏:“給她炖着吃。”
魯張氏看着劉氏的族人在門口張頭張腦,臉上确實是擔憂,她一時感慨萬千。
“要不要去找十殿下?”魯青青問大家。
話落,昏沉沉的宋寧卻是聽到了這句,道:“不要告訴別人,我睡一覺就行了。”
“诶诶,好!”魯青青應着,“你睡,好好睡着。”
宋寧果真睡了一覺,這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十的早上,她趴着睡着的,僵硬的動了動脖子,咬着牙側翻了個身,就看到魯青青和魯苗苗像兩尊佛像一樣,一人一邊靠着床打盹。
這兩天有人給她喂藥、換藥她知道,但一直醒不了,索性使勁睡了。
“青哥,苗苗。”宋寧喊道。
魯苗苗和魯青青立刻醒了,魯青青問道:“渴不渴,給你弄點水喝?”
“好。”宋寧趁着想起來,魯苗苗将她扶着坐着,她疼的臉頰直抖,“我這後面,幾道傷,怎麽這麽疼的?”
“三道!”魯苗苗豎起個大拇指,“大夫說要不是力道偏了一點,你大椎骨都砍斷了。”
宋寧白他一眼,大椎骨這麽好斷的嘛。
“你別吓唬她,她一醒你就和她說這個。”魯青青給她端水,又喊了魯張氏進來,一家人圍着在她床頭是又哭又笑。
宋寧道:“殿下如何安頓處置的?”
“按戶統計了遇難的人數,一共是六十七個人,受傷的人有六百多人。”魯青青道,“名單都貼在衙門口了。”
魯彪豎起一根手指:“遇難的人,不論男女老幼,一律一百兩。”
“受傷的,則按傷重分類,重傷五十八十兩不等,輕傷,三十二十不等,”魯彪一臉驚嘆,“一天的功夫,明目、撫恤款項都排清楚了。”
“明天就開始發錢了。”魯張氏道,“雖說家裏有人遇難了,肯定是要人不要錢。可現如今,人死不能複生,朝廷能撫恤一些,也好讓那些孤兒寡母的,有個依靠。”
“以前,可從沒有有過的,能給一口薄棺就是當官的有人性了。”
更何況,一百兩真的很多了,多少人一輩子也沒辦法存到這麽多錢。
這是迄今為止最多的撫恤款。
宋寧也覺得趙熠這事辦的無可挑剔。
既迅速出了應對的措施,又磊落的将人名粘貼出來,細分賠償款項……将不穩定的人心安定住。
“不提這事,等你好了再說。”魯張氏道,“倒是,要不要去将你娘請回來?”
宋寧道:“不用,她說好住半個月。”
魯張氏去端雞絲粥來給她喝,宋寧喝完起來走動了一下,又接着睡了。
府衙裏,趙熠低頭寫着文書,闌風噼裏啪啦的算盤終于停下來,提着賬本回道:“爺,一共要三萬八千二百兩。”
“有嗎?”趙熠停下來,揉了揉脖子。
闌風點頭:“府衙的公賬上還有三萬零一十八兩。”
“縣衙有七萬二百兩。”
縣衙的錢比府衙還要多,這裏頭有什麽賬,翻了賬本又是一個掉腦袋的罪。
“還有抄家的錢,足夠。”趙熠道,“今晚就開始辦,挨家挨戶的送去。”
闌風應是,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想起來趙熠也沒有休息,小聲問道:“您要不要去歇會兒?”
“嗯,這就去了。”
把撫恤款安頓好是緊要的事,其他的事不用那麽急,他确實需要休息。
“有件事,”趙熠道,“抄窦府的時候,另外開出五千兩不要記在賬上,給宋寧留着。”
這兩日忙的昏天黑地,他凝眉道:“是不是沒來過?”
這不像她的行事作風。
這麽大的事,來來往往的人,還有她出風頭和掙錢的機會,她怎麽會一個面都沒有露?
“還真是沒見着,要不,尋了沈聞餘來,讓他去看看?”闌風問道。
趙熠想了想,道:“算了,等我小憩醒來,我親自走一趟。”
闌風應是。
趙熠沒睡熟,也只是打了個盹兒便醒了,洗漱換了衣服,他坐車到二條巷。
此番步行進巷,一進來他便露出一絲驚訝。
巷子裏比上次熱鬧很多,許多人提着菜來來往往的走動,他一路過去,大家紛紛跪下行禮。
魯青青家的院中間堆了許多瓜果米糧,還有一些收拾幹淨的雞鴨。
“十爺!”魯青青激動地跑出來,他自從成為了趙熠的侍衛後,還沒有跟着趙熠做事過,“您是來探望宋主任的嗎?她剛醒,您在正廳喝杯茶,我去喊她。”
趙熠凝眉:“宋主任?”
魯青青點着頭,高興地解釋了一遍什麽是宋主任。
“綽號還真不少。”他進得門內,在桌邊坐下,魯張氏驚的從廚房出來,又是一陣行禮問安,趙熠問道,“她傷的如何?”
難怪沒去府衙,原來是受傷了。
“昏睡一天兩夜,一直發燒,我都吓死了。一遍一遍的灌藥、擦汗,第二天夜裏總算是不燒了。今天醒了,吃了一點雞絲面,這不又睡了。”
“身體還是虛。”
魯張氏絮絮叨叨說了一遍過程。
趙熠攏着袖子坐着,面上沒什麽表情,魯張氏一時吃不準他是什麽态度。
要說不關心,可他親自來了,上回來還嫌棄巷子髒,是坐滑竿的,這回是走路。
要說關心,宋寧都傷的這麽重了,他居然也沒個心疼或者震驚的表情。
魯張氏給他倒茶,小心翼翼去了廚房。
本想鬥膽問一問趙熠可想留下吃個家産飯,可看他莫說拿茶碗喝茶,便是手都沒擱桌子上。
還是算了。
“十爺。”魯青青出來,“宋主任醒了。您稍等她這就出來。”
趙熠簇了簇眉,起身道:“”不用,我進去就行。
他是不會相信,宋寧會帶着病體出來見他。
果然,進到房內,宋寧還躺着的。房間裏有濃郁的藥味,她煞白的臉露出半截在被子外面,眼睛骨碌碌轉着,喜氣洋洋地看着他:“十爺,您給我送酬勞來了?”
“差一點,這錢就是吊唁随禮了。”
魯青青擦了擦凳子,趙熠在床邊坐下來。
宋寧白他一眼:“您放心,我長命百歲福澤綿厚。”
“我看你被子厚。”趙熠掃她了一圈,問道,“後背傷着?”
宋寧動了動:“您一說我就來氣,左邊側着睡左胳膊有傷,右邊側着右胳膊難熬,仰躺着吧後背更不能沾。”
“睡覺也事多,趴着不就行了。”
宋寧道:“趴着也疼啊。”
趙熠蹙眉:“前面也被砍了?”
宋寧搖頭:“沒傷,趴着也疼啊。”
趙熠的視線在她一馬平川的前胸略過,眸光是極度的懷疑和不信任。
宋寧怒道:“士可殺不可辱。”
“再說,你我的關系,不适合談這種暧昧的話題。”
趙熠氣樂了:“這話,誰先起頭的?”
“我換個話題。”宋寧笑了,挑眉道,“十爺,我這傷也是工傷了吧?”
“我得虧身體好,不然可就是半殘人士了。您一會兒抄窦府的時候,少不得給我勻個萬兒八千的,以後我就能靠吃老本放高利貸過日子了。”
趙熠聽不下去,揉了揉太陽穴。
“你可以立一個更高的志向。”
宋寧搖頭:“這時代歧視女性,我再高的志向也實現不了。”
“再說,放高利貸就不算高志向了?”
趙熠擺手:“不和你說沒有用的,你養身體吧,死不了就自己去衙門領錢。”
宋寧立刻撐着坐起來:“那我和您一起。”
保不齊他事兒辦完就撤兵撤崗回京複命了,那她到時候找誰去?
趙熠面無表情地看着她:“不是快半殘了嗎,這就能坐起來了?”
“你要想多領錢,我現在就能成全你。”
宋寧叉手道:“多謝您好意,我有萬兒八千,再加上找胡清遠的五千兩,我可就真的心滿意足了。”
“身殘志堅。”趙熠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你的功勞,我會給你報上去的,朝廷會有表彰給你。”
宋寧目光灼灼:“朝廷表彰不只是送錦旗吧?”
趙熠冷飕飕瞥她一眼,背着手走了。
“一回來就換了副臉。”宋寧咕哝了一句,沖着外面喊道,“十爺,您這新衣服不錯。”
趙熠停下來,看向魯青青:“既是我侍衛,就該去做事,現在就去。”
他說着,又掃了一圈:“讓你爹娘也去幫忙,有工錢掙。”
他說完拂袖往外走,魯青青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
趙熠就聽到有人吼道:“十爺,做事留一線,以後好見面。”
趙熠心情很不錯。
“回城了,還治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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