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甘州
“海外确實是重視商業的。”淩蔚見太子打起精神來了,覺得轉移注意力是個好方法,“什麽稅收啊什麽經濟發展啊這些太複雜了,之後再說吧。我先說說作為統治者,最關心的事。”
“長庚,你覺得陛下最關心的是什麽?”淩蔚問道。
太子道:“不是民生嗎?”
“陛下确實關心民生,但陛下為什麽要關心民生?”
太子愣了一下。這他還沒想過呢。
黎膺倒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淩蔚。
淩蔚摸了摸鼻子:“別這樣看着我,估計敢說這麽直白的也只有我了。”
黎膺道:“所以皇兄才讓啓辰跟着瑾堂學習啊。”
“不是跟着王爺您嗎?”淩蔚道。
“王叔,瑾堂,別打啞謎了。你們知道,我還不知道呢。”太子不滿道,“還有王叔啊,叫我長庚,別說漏嘴了。”
“那你也不能叫我王叔。”
“王爺!別打啞謎了!我還不知道呢!”太子嚷道。
淩蔚笑道:“好。太子你真的沒想到嗎?那我換個問法,民衆生活好了,社會就安定了對吧?陛下為什麽要關心社會安定?”
“當然是因為……”太子眨了眨眼睛,一臉促狹,“瑾堂你該真敢說。”
“過獎過獎。”
“真不愧是孤的老師哈哈哈哈。”太子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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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蔚哭笑不得。這話題轉得太奇怪了吧。
“既然殿下已經知道了,那麽臣接下來的話,殿下就能理解了。”
“叫我長庚。”
“好吧,長庚。”淩蔚拿出紙筆,畫了兩個圈,“所謂民生,最初的也就是吃飽穿暖。而吃飽穿暖,就是當地要産出糧食和布匹。現在有兩個地方,他們都能産出糧食和布匹。這叫自給自足。一個地方能自給自足,那麽即使不與外界有交流,也沒幹系對吧?”
太子點頭:“瑾堂你還不如直接說,一個地方能自給自足,有人占據這地方就能當土皇帝呢。”
淩蔚瞬間黑臉:“這是臣能說的話嗎?”
“這怎麽不能說,我說能說就能說,反正就是這樣。”太子無所謂道,“繼續繼續,然後呢。”
淩蔚和黎膺對視一眼,看見黎膺眼中的笑意,忿忿的拿着筆戳着紙張:“生産糧食和布匹都是需要付出的。我們現在以銀錢來衡量。這甲地适合産糧但不适合産布,乙地适合産布而不适合産糧。都以一斤糧食和一匹布為例。甲地産出一斤糧食需要一百錢,一匹布需要兩百錢;而乙地相反,産出一斤糧食需要兩百錢,一匹布只需要一百錢。而他們如果拿出來販賣,都是比原價增加五十錢。”
“那麽甲地自己産布,一匹布需要兩百錢,但是買乙地的布,只需要一百五十前。乙地亦然。若是兩地交通方便,商業往來便利,最後會出現什麽結果呢?”
太子想了想,道:“自己織布還不如買,那不如都種糧食,然後把糧食賣給乙地後買布。乙地也是這樣,不如都織布,然後賣給甲地換糧食。”
“是啊,最終就是,甲地不織布了,乙地也不種糧食了。”淩蔚笑道,“然後甲地和乙地,是不是就合為一體了?”
太子咂舌:“好像是這樣!好厲害的樣子!”
淩蔚又道:“其實這只是最極端的例子。當然,每個地方不可能這麽單純。但是商業本來就是互通有無。這經濟上來往的多了,人和人之間的聯系、地方和地方之間的聯系也就越來越緊密了。最重要的是,就像甲地和乙地這樣,各自自給自足的時候,就認為對方是外地。但若兩地聯系越來越緊密,甲地的東西乙地都能買到,乙地亦然,而兩者之間本就屬于同一個國家,同一種人,那麽他們內心就會有一種想法,即,我們都是同一個地方的人。”
現代社會不就這樣,地球村嘛。
“其實現在也差不多是這樣。”淩蔚繼續道,“夏商周時期,我們華夏的領土才多少?現在晏朝的國土有多少?即使晏朝剛開國的時候,領土并沒有這麽多。但是無論是百姓還是官員,都清楚的知道,還有地方沒回來。這‘回來’,就是認同感。即使現在不在,但是是華夏民族的,就是華夏民族的。就算暫時分裂,但是大家還是會走到一起。這認同感是如何來的?”
“互通有無,建立起經濟聯系之後,大家的思想也會聯系的越來越緊密。而經濟聯系伴随着人員往來,互相通婚,那血緣上也會越來越緊密。”淩蔚說起這個,就有些熱血沸騰,“所以若是就算是新打下來的地方,只要疆土和我們現在的疆土連着,再連續遇到會治理的好君王,只需要三代,就能把那地方完全變成咱們的。”
華夏文化的融合能力就是這麽牛逼。
太子被淩蔚說的滿面紅光:“其實甘州原來也不在我們手上吧?似乎是前朝才打下來的。所以現在我們就是要把甘州完完全全變成晏朝的國土?”
“是的。先剿滅匪亂,再發展經濟,然後積極的和中原進行通商,最後借由通商加大人員的往來,這是經濟上的同化。在經濟上同化之後,文化上同化就要容易的多了。倉廪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甘州的民衆吃飽穿暖了,我們就可以發展教育,教他們識字,讓他們的有才之士也入朝為官。到了這一步,甘州新出生的人,就會認為自己本來就是晏朝的人。而當新出生的人完全換掉了舊的那一代,那甘州屬于晏朝這個事實,就已經确定了。”淩蔚看太子完全打起了精神,松了口氣,“這個在前朝就已經實現了。”
太子瞬間蔫了:“我還以為有我能做的事呢。王叔快去打仗吧,再搶一塊地方回來。把別人的變成自己的,多棒啊。”
這強盜思維哪來的?淩蔚扶額。
他只是強調商業的重要性,不想讓太子以後也走上重農抑商的路子。雖然重農是對的,但是農工商還是要協調發展更好。
但太子怎麽就扯到開疆擴土上去了?還是說無論是帝王還是未來的地方,都有一顆開疆擴土的心?
“好。”黎膺還真的點點頭,看樣子是真的很想往哪搶一塊地回來試試,看是不是和淩蔚說的一樣。
淩蔚幹笑:“咱們晏朝這地理位置,想要開疆擴土可是不容易。海外疆土還是很廣闊的,但是交通不方便,即使去了,估計也就是把資源拿回來自己用,想要長久的占領,那可不容易。”
好吧,他把殖民地都扯出來了。
太子點頭:“那好,其他地方的金子銀子糧食什麽的都運回來。”
黎膺也點頭:“有礦産吧。”
淩蔚繼續幹笑:“當然有。”若是你們需要,我現在就可以把地圖給你畫出來。作為一個文科生,高考的時候世界各地的礦産都是背過的。
不過這發展不對啊,不是在說商業嗎?怎麽真的扯到殖民地上去了?難道以後咱華夏要從被殖民的國家變成殖民國了?史書上會不會記載這是咱先說起的?如果真的記載了,咱這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
這可真是挺讓人好奇的。
……有了淩蔚天南海北的亂扯,太子精神好了許多。
而太子身體底子不錯,現在習慣路途中的颠簸之後,也不再那麽難受。黎膺看在眼裏,也就沒有放慢速度,而是正常速度趕路。
太子現在的身份,是宗室中某個孩子。論起來,其爺爺是先帝的堂兄這種扯得比較遠的關系。說是宗室,但是當年他爺爺都沒封王,現在他們家那一支,除了姓黎之外,也和普通人沒區別了。
而天下姓黎的又不止皇帝。
不過好歹是宗室的孩子,如果皇帝想起來,照顧一下也是經常的事。
所以淩蔚身邊突然安插進來一個十歲的孩子,說是小吏估計也就是随行的學習的人,其他人也覺得大驚小怪。
而這孩子和王爺比較熟悉,他們也覺得正常。
宗室子弟嘛,即使沒有爵位了,那也是連着祖宗的。何況那孩子表現得比較懼怕秦王爺,衆人就更加肯定了猜測。
太子也活潑,精神好之後,很快就在這隊人馬中混得如魚得水。那些人也不可能把太子真的當小吏,沒看見淩蔚寵他的程度嗎?所以大部分人都稱呼他為小少爺。
淩蔚聽着,怎麽覺得是在叫他弟弟。
算了,黎膺都覺得沒關系,那就這麽叫吧。
……京城到甘州約兩千公裏,馬車一天不緊不慢大概跑個十多公裏,遇到有事耽擱就更慢了。所以大概一個月左右,淩蔚等人才來到甘州。
若是到南邊就簡單多了,沿着運河南下就好。走旱路确實慢得多。
淩蔚等人風塵仆仆的來到甘州,甘州刺史錢捷和負責剿匪的将軍寧賢早已經在城外等候。不過這路途遙遠,旅途疲憊,他們也沒多做糾纏,只把人帶到早就打理幹淨的住處,先歇下來。接風宴,則在三日後才舉行。
長途跋涉,淩蔚也有些撐不住。第一天基本上都是昏睡過去,第二天精神才稍稍好轉。
相比之下,太子一到地方就開始上蹿下跳,一點都沒有趕路時萎靡的樣子。
淩蔚躺在床上讓黎膺給他揉腿揉腰:“孩子的精力就是無窮啊。看看長庚,我就覺得我老了。”
黎膺一邊借着按揉的機會吃着嫩豆腐,一邊嚴肅道:“瑾堂都老了,那我呢?”
淩蔚瞥了他一眼,不說話。
“瑾堂是嫌棄我老了?”黎膺不依不撓,手都伸到了淩蔚衣服底下去。
“把爪子挪開,別亂摸,我累着呢。”淩蔚打了個哈欠,“好累,我就應該呆在京城舒舒服服的當個閑臣,每天上上街遛遛狗,多潇灑啊。”
“瑾堂!我們上街去!”剛說上街,太子就竄了進來,“啊,王……王爺也在啊。”
“不去,我好累,讓我緩緩。”淩蔚頭也不擡,“你也消停點,現在街上可沒什麽好逛的。”
“不是說現在外面安全着嗎?”太子疑惑,“匪徒都剿光了啊。”
“匪徒是剿光了,但是甘州現在百業待興,人窮着呢。這人窮過分了,就容易出問題。要是真遇上哪個活不下去的攔路搶劫甚至砍人殺人報複社會的,怎麽辦?”淩蔚随口胡扯,“好好呆着,別出去,危險,乖。”
太子在大是大非面前還是很乖的:“那我什麽時候能出去?”
“等鷹飛把甘州的軍政大權全拿到手了,你就能出去了。”淩蔚回頭瞪了黎膺一眼,怎麽在太子面前還這麽不老實,手摸哪呢!
黎膺一臉嚴肅,繼續盡職盡責的按摩。他只是在按摩而已,其他什麽都沒做。
“這樣啊。”太子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是不是有人不歡迎咱們來?”
“大體上還是歡迎的。鷹飛來這裏,說明朝廷重視這裏。”淩蔚見黎膺越來越過分,忍不住從床上爬了起來。
再捏下去,他就要叫出來了。在外人面前,能不能正經點!
“不受歡迎的,大概是我吧。”淩蔚道,“畢竟我是代表國家來收稅的。”
太子完全沒發現這兩人之間的“暗潮湧動”,他點了點頭道:“歡迎朝廷派人來維持穩定,但是不想給朝廷納稅?哪有這麽好的事。”
“不只是納稅。還有田地。”淩蔚嘆氣。這甘州別看氣候幹旱,但是出于河流交界處,那田地牧場可是不少。經過戰亂,很多百姓流離失所,地主豪強趁機大肆圈地。
但他來了之後,那土地就會重新丈量,原本不是你的,就得吐出來,收為國有然後重新分配。
淩蔚讀了晏朝的稅法之後,覺得晏朝現在的稅法還是挺适合社會發展的。他結合了均田制和一條鞭法以及攤丁入畝的一些條款,以地征稅而不是以人增稅,而地主的私有土地也要增稅。
而讓淩蔚覺得大為驚訝的是,官員雖然不服徭役,但是稅也是要給的,而且稅率也并沒有打折扣。
這在封建史上,是極為罕見的事。
這個還是在前朝開始實行的。當時也受到了許多封建官僚的反對,但皇帝說,他自己名下的皇莊都要納稅,那些臣子有何理由不納稅。于是反對就被壓了下來。
這繳了幾百年的稅,官員們也就習慣了。
在晏朝開國的時候,也有官吏想嚷着不交稅,但先帝也不是好忽悠的。他是靠自己手上的兵打下的天下,又不是靠誰誰的支持當的皇帝,自然硬氣的很。
先帝也是那句話,自己的皇莊都要交稅,你們誰比我更尊貴?
先帝在私生活上亂了些,但是大事上還是很靠譜的。留在史書上,估計也是個明君。
嗯,跟漢武帝似的。
所以,以晏朝實施的稅法,這些地主豪強強取豪奪的土地得吐出來不說,他們自己得田地也要重新丈量,然後交稅。
這得是多大的損失啊。
所以淩蔚不受歡迎簡直都是程度輕了,這簡直是遭人恨的節奏。
太子聽了之後卻顯得很開心:“我是跟着瑾堂來的,所以我也是遭人讨厭的人啰?哈哈哈太好了,孤還以為有王叔在,沒孤什麽事了!這有事,才有孤顯示本領的機會啊!”
“長庚你最好注意下自稱,不然明天就得有無數官吏和地方望族給你送錢送美人了。說不準以後你随便在街上走走,就能遇到賣身葬父的、被強搶做小妾的、從青樓逃出來的等等。”淩蔚沿着嘴打了個哈欠,黎膺連忙把茶水遞了過來。
淩蔚喝了口茶,瞥了黎膺一眼。遞個茶水就想讓我原諒你,沒門!
“我也渴了。”太子眼巴巴的看着黎膺。
黎膺面無表情的也給太子倒了一杯。
有淩蔚撐腰,太子也不怕了,還敢讓他王叔端茶送水了。
“我還小,這些招數對我來說太早了吧。”太子滿臉好奇,“這些話本中出現的故事,真的會發生?我還以為都是編的呢,太離譜了。”
“小說都是來源于生活,不管離譜不離譜,有人上當就成。”淩蔚點了點黎膺,“秦王爺在京城都能遇到故意往馬車上撞的年輕寡婦,何況你。”
太子差點把茶水噴出來:“為什麽是寡婦?這層次也太低了吧?”
“嗯,我也覺得層次太低。好歹也要是個落魄小姐。”淩蔚也頗為贊同的點頭,“那種家道中落投奔遠房親戚結果被強賣進青樓或者強嫁給誰當小妾的那種。出身還算不錯教養也好長的也水靈,給王爺當個妾室都可以的那種。”
太子道:“不然就是不願陪客的花魁?賣藝不賣身那種?”
“花魁啊……有人會把花魁接進府嗎?”
“話本經常那麽寫。”
太子和淩蔚齊齊的看向黎膺:“有人曾經把花魁接進府嗎?”
黎膺滿頭黑線:“你們兩看的什麽話本?什麽落魄小姐什麽花魁?就算花魁從良了,也不可能進王府的門,連稍稍有規矩的人人家都不可能。”
“就沒人接進來過?”淩蔚不信,“肯定有。”
“我也覺得,肯定有。”太子也不信。
黎膺頓時覺得有些頭疼:“如果有哪家人真的做了這種事,也不會讓別人知道。”
淩蔚和太子點頭:“果然是有的。”
說完後,淩蔚開始和太子讨論,話本上那些貪官污吏地方豪強使出了如何手段,他們這些“欽差大臣”又是如何面對。
黎膺最開始覺得好奇,皇兄是如何容忍淩蔚給太子講話本中的故事的。這在其他人眼中,大概是不學無術的象征吧?不過聽了一會兒淩蔚和太子談話的內容後,他覺得自己大概是明白了。
一個話本,淩蔚也能啓迪太子去思考一些嚴肅的事情,甚至上升到思考人性弱點的高度。
黎膺不得不感嘆,淩蔚真是拿着什麽都能當教材,這就是他所說的,寓教于樂?
……黎膺身邊的人都是親兵,太子身邊伺候的也是值得信任的侍衛,因此即使太子偶爾說漏嘴,但仍舊沒有洩露身份。
所以接風宴的時候,太子居然沒能坐上主桌。
不過太子并沒有感到屈辱什麽的,反倒是覺得很新奇。
但淩蔚顯然不能放任太子單獨坐一桌。他知道太子不會因為這種事生氣,可他擔心太子不小心說漏嘴。
陛下可是瞞着太子出京的事呢,雖然不知道陛下能不能瞞下來,但他這裏可不能出問題。
放太子一個人坐着,誰知道他會不會說漏嘴?
和他們一起坐,那些人自持身份,即使知道太子是宗室子弟,也會因為他“家道中落”和年幼,不會和他搭話。
少說話,露餡的機會就會少很多。
有了一個宗室的身份,即使沒官職也沒爵位,坐主桌自然還是沒問題的。當然,正如淩蔚所料,主桌上的那些人也不會主動和太子說話。
太子沉默的坐在那,豎着耳朵聽着桌子上的人寒暄。
黎膺走的自然還是高冷路線。他在那冷着一張臉,誰搭話都是用最短的字句結束對話,雖然還是有人不斷的來撞冰山,但以黎膺這種高冷範,要套近乎幾乎不可能。
而淩蔚走的則是顧左右而言他的路線。別人說什麽,他都能扯到風花雪月詩詞歌賦上去,完全把這當做了個人秀才華的時間。
一頓飯吃下來,別人對這個三元及第的狀元郎的才華有了很深的了解,紛紛表示狀元郎果然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其他的……呃,什麽都不知道。
太子覺得,自己好像學到了什麽。
比如雖然禮儀嬷嬷教的是食不言寝不語,但要套話,還是得在飯桌子上,還要擺上酒。(等等,好像什麽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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