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十六回

更漏聲促,已近亥時,我仍在周旋,還沒行過大禮。昏頭昏腦地抓了一個婆子問:“甚麽時候行禮?”她怨道:“你們江湖門派,又有許多色目人,哪裏講規矩!方才我出來催行禮,愣是被推了回去,現在吉時已過,誰也別想拜天地了!”

我心有慚愧,忙哈腰道:“對不住,對不住——那新娘還在屋裏麽?”

“新娘子不知多體貼。”婆子嗔怪道,“她見侯爺你還在推杯換盞,便道自己先回去侯爺府,不教你再累一通。”

我這才想起還有大事要辦,連忙跌出莊外,攜一身紅巾绛袍,狼狽地跑回府邸。到了府中,只見師父得了一堆好酒,一人喝得栽倒院內。我附身問他:“新娘被人送進來了?”他只哼哼道:“唔……嗯……”

我本不想管他,可他又可憐道:“我困了,想回床上去……”我嘆口氣,只好架起師父,将他送回廂房。

我把師父扶回房內,丢到榻上,鞋也沒脫,就給他胡亂扯上被子。他倒在榻上,唧嗚兩聲,竟然憋了句囫囵話出來:“避之,我有沒有對你說、說過,為何我得封兩廣大俠,卻沒能在朝廷謀個一官半職?”

我聽他是久違的清醒,心道這人怕是裝醉,然又想起了往年一同習武、一同讨飯的時光,師徒之情如潮襲來。我心頭一軟,坐在床沿,給他掖了掖被角,又問:“我卻不知——為何?”

“我從未給你講過。”他望向虛空,一張老臉似笑非笑,“我與你相似,也有一身天技。那便是日觀陽,夜觀陰。不錯,我正是有一雙陰陽眼。”

“那年在廣東巡撫壽辰上,我奉命舞劍。那時我正值風流,浣花洗劍,得了不知幾萬幾千誇贊。兩廣之中,無不傳揚我的俠名!”他搖頭晃腦,似是已回到那宴會當中,正是一位風雅之俠。“可我偶然見到那撫臺新迎的小妾,只消一眼,便看出她是一只鼠變的精怪。撫臺糊塗,摟着她又親又笑。我卻看到,燈火跳動,那屏風之上,赫然是一只碩鼠影子。”

我聽得心驚,連忙追問:“接着呢?”

“她那森齒,正擱在撫臺脖頸上,他卻渾然不覺,只知美人在懷。”師父冷笑一聲,又道:“見此狀,我借着酒勁提劍便刺!只兩劍便将她釘死案頭。撫臺大驚,跌在一旁屁滾尿流,數十侍衛沖出将我拿下。”

“凡人眼拙,不知我所見。”他黯然道,“我當即被投進大獄,判了十幾年監。幸是先皇登基,大赦天下,否則如今我還在牢裏坐着吶!”

我聽他這經歷,字字驚心,句句泣血,不由得心虛道:“你對我說這些,又是甚麽意思?”

他咧開嘴,哈哈一笑:“你如今認了精怪做兄弟,娶了精怪做老婆,還明知故問些甚麽!”

我自以為瞞過天下,不料連師父也瞞不過去,我聲音發顫,問道:“那你說,連華是甚麽精怪?”

“是一樹桃花,灼灼其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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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難咽下這句話:“那連歡呢?”

師父好笑地看我一眼,又道:“自然是聆聽佛法,一株蓮花。”

我昏頭脹腦從房中走出,離新房只有幾步之遙,知道連華蓋頭未揭,正在榻上等我,我卻硬是不敢過去。并非是多害怕,多驚惶,而是頭腦一片混沌。我與連華話也未說過幾句,實是亂點鴛鴦譜,貿然洞房花燭,是十分不敬,萬萬不敢。

想到此處,我明知逃避無用,卻還是不願留步,徑直飛了出去,足踏柳梢,袍風袖月,不一會便到了江邊。

到了那岷江邊上,只見一輪冷月亮,越過千古地挂在水上,這便叫我暫靜下心來。我立了一陣,突然聞得一股異香,拿眼望定,卻是一艘小船徐行。那船披香挂幔,飾有琉璃寶石無數,通體繪有火中栽蓮紋,只消一眼,我便知道那是皇帝賞賜的蓮華寶筏。賜了這許久,寶筏尚是第一次下水,在甲板之上,正是賽昊飛并連歡二人。

我遠遠望着他兩個,正蜜裏調油,牽手摟腰地說些什麽。看着賽昊飛用火身煉連歡那冷心,我只覺得好笑。想起我那歡弟傷病時,只顧着發抖流淚,揪着我的衣襟,哀哀叫着“不想死”、“不想死”。他留在賽昊飛身邊,無非為了求生:先是尋大還丹,可他一見了賽昊飛這個火也似的身子,登時連丹也不要了,只求雙修續命。到了如今,雙修恐也無用了,于是伺機偷光明鼎。可看他糾結妹子嫁人一事,竟像是對賽昊飛情根深種似的,連老婆也不願對方有,想必是設了這個相思局,卻把自個兒也套進去了。

此時我心裏猛地一涼。他妹子是無緣無故來的麽?分明也是那連環計中的一環!他明知這樣一個好女子來到賢劫莊,必有人慫恿賽昊飛提親,于是故意做出那幅黯然模樣。我向來糊塗,必不忍見他傷懷,便只好接下這個老婆。這下一來他就成了我的大舅子,再想解綁,還容易麽?要是我同他妹子再有了一兒半女,他再提要偷要搶一事,我還能反駁麽?只好處處幫手掩飾。這一世都要為他連歡效犬馬之勞!

想到此處,我如堕寒淵,沒有更悚然的事,登下三跌四撞,争着飛了出去。一路上我拂過多少春柳,掠過多少秋水,都沒有一絲入眼。我只是想起連歡那絕妙的一笑,色白如月,倏然如風。

說多說少,我都不怨他。唯一怨的,只是他不懂我心,以為自己密謀敗露,非要派一個女子來綁住我。其實哪犯得着這些把式?只消他一莞爾,便能叫我這條蠢魚心甘情願投他的羅網去。他要是願意多賞我幾個笑,我便陪他去一生一世,随他去笑傲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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