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二十回 二

這晚我與連歡做了船上賓客,娑婆寐教座下倭人弄了許多吃食,我一看,卻皆是生冷魚肉。我能吃兩口,連歡連筷子也不動,只顧着套那娑婆寐的話。他道:“一別二十餘年,你仍是龍精虎猛。”

娑婆寐一腳踩在椅上,一手去撕死魚,他大啖生肉,只管嚼道:“我等精怪只要修煉,便沒有凡人生老病死的道理,你這話卻是白講。”

連歡搖搖頭道:“你是一半猿體,自然無事。我卻是白蓮化形,人四處游走,那蓮花真身卻還留在生長之處,無法移栽,不如你自由自在。”

娑婆寐聽了這話,吃得漸漸慢了,若有所思道:“聽你意思,是真身拖累了麽?”

“實不相瞞,這些年來我修為漸慢,如今早已停滞。人生一世,草木只得一秋,近來只覺老得快了些。”他頓了頓,又道,“我如今只想要一個續命的法子,待命續上了,便再找其他法子修煉也不遲。”我聽他輕描淡寫,無風無雨,便将這四五年間的故事全化入沒滋味兒的幾句話,心裏只覺得空空如也。

娑婆寐将手指在衣襟上擦了擦,又去腰間取下一個葫蘆,将那葫蘆抖了一抖,便掉出一物。那物見風即漲,頃刻變作一雙枕頭。他道:“這還不容易?這物喚作盟枕,你尋個凡人,願意與你同床共枕的,讓他同你在這枕上睡一晚。他的壽數便可分你一半,往後同年同月同日死。你得了他這幾年,便好生修煉,再長歲月。”他頓了一頓,又将枕抛來,口中道,“接着!”

連歡一手将枕攬下,又道:“若這物真有這麽神,你願與我共枕麽?”

娑婆寐“哈哈”一笑,連忙擺手:“這物只對凡人有用,只因凡人壽元皆有定數。我等精怪在那生死簿上沒個姓名,又怎能共享春秋?”說到此處,他又擠眉弄眼道:“不瞞你說,當初中原皇帝派天師追殺我,我命不久矣,便靠這枕頭哄騙了幾個風月女子,賺得幾年壽元,這才得以續命。如今用不上了,便贈與有緣人罷!”

連歡騙得這一席話,頰邊酒窩稍現,這才拱手道:“多謝。”

既得了盟枕,我不忘來意,當即便有心殺賊。不過自己卻下不去手,便心道先讓連歡殺了娑婆寐,再将餘下倭人逐出渤海便可。誰料連歡傳音入密,對我說道:“盟枕一事尚未驗證,先不忙殺他,我二人今晚先在船上住下,騙取他信任便好。”

我只好從命。

用過晚飯,我便按照連歡所說,假意要與娑婆寐同行,他歡喜得很,與我二人各一間廂房。到了夜半,我呆不住,便起身去了連歡房間。我從窗戶翻進,腳步輕忽,連蠟燭也未吹熄一根。進了房間,只見他坐在榻沿,對着床上一雙瓷枕怔怔出神。

我走過去道:“怎麽?這續命的方子既然得了,那便用罷,又惆悵甚麽?”

連歡猛地望向我,竟然已兩眼盈淚。他往常是最剛強不過,最冷硬不過的,除了怕死,旁的事從未叫他落淚過。“怎麽了?”我心口一疼,忙湊過去,單膝跪在榻邊。

他拿起一只瓷枕,描摹上頭青花,只道:“娑婆寐道,‘你尋個凡人,願意與你同床共枕的,讓他同你在這枕上睡一晚。他的壽數便可分你一半,往後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細一回想,說道:“他确是如此說的,一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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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将瓷枕放到頰邊,貼着臉道:“我怎能讓昊哥分我一半壽元?我怕極了死,又怎會讓他受這份苦?”說到此處,他眼簾垂下,流下一滴淚來。

我登時結舌,于是笨拙地回他一句:“那,那就不要昊飛的,你再另尋一個人——”

他卻一時難忍,高聲泣道:“除了昊哥的命,誰的命我也不要!”

我難道:“你、你這不是——”我想說“胡扯”,又怕激惹了他,只好連連嘆氣。不防他說一句:“再說了,相識這些年來,你有見我同第三個人再說過話麽?除了昊哥,便只有你了。你願意分一半壽元與我麽?”

“這——”須知我只願為連歡活受罪,但為他丢了性命,倒是從未想過。再者說了,如今我有妻有女,還有師父要養老送終,要顧慮的多,只怕是——

他怪笑道:“如何?你也不願吧?!那又和我說些甚麽‘另尋一人’?”

我不忿道:“那你就知道賽昊飛願意了?”

“他怎麽想,我心裏清楚得很!”他咬牙切齒,“又犯得着你來說三道四!”

我氣急了,真想破窗而出,再不與他說話了。可連歡氣急郁結,直欲作嘔,他捂着心口嘔了幾次,卻甚麽也沒吐出來。我深知他雖有人形,卻無人血,如換做是凡人,這幾下嘔吐,嘔出的應當全是鮮血。我真沒個辦法,又欺身過去抱住他,一手攬他,一手把枕頭擺好。彼時我把心一橫,不去想後果,只道今晚我便把壽元渡給他又如何?

連歡見我擺枕,又急又氣,在榻上撒起了潑。他身子不穩,倒了下去,幾腳踹在我身上。我倒不覺痛,只是忙拽住他的腳踝,又道:“你發甚麽瘋!”

只見他衣衫裹亂,一臉蒼白,毫無人色,鬓邊兩縷頭發被淚汗沾濕,貼在唇邊,好不狼狽。即便這般,他還要掙着去奪那瓷枕,抓到瓷枕又直往地上擲,嗚嗚直哭,口中罵道:“我不要你的,我不要你的!”

我流淚道:“好,好!不要我的便是!你莫再折磨自己了!”

聽了我這話,他終是停了下來,我将他放倒在榻上,解開衣襟,除去鞋襪,讓他躺得舒坦些。安頓好了他,我又收好盟枕,取了被子,這晚便伴在他的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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