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第三十回

于是一行人順水而去,與孔老爺到了他家府上,果真是高門大戶,牌匾上孔府二字,足足要仰頭去看。到了府中,一群女子便迎了出來,只見個個是粉濃釵滑,鬓黑眼溜,那要人誇好顏色,自是風月第一等。姓孔的走去左擁右抱,香來香去,卻眼光難定,神色敷衍,仿佛心別有所屬。

見我三人臉生,其中一個女子道:“老爺出去三天,就帶回來三個,不僅找了男的,還找了胡人!”于是你推我搡,嬌笑不止。

“胡說甚麽!”他一邊摟一個,又道:“你不是要唱戲麽?這胡人便是我請來的樂師,琵琶、揚琴、笛子……沒有他不會的,還會唱許多小曲兒,爾等學着去罷!”

賽昊飛一張胡面,本就招花惹草,這下女子只留下兩個相陪,其餘的便将他擁去後院,道要向他好生學學。他“哎”“哎”幾聲,也無人幫忙解圍,一行人直往後院去了。

姓孔的一招手,又來了一群家丁,對他們道:“這便是我黃金百兩請來的護院教頭,爾等更需恭敬學習。”這便是在說我了。

一家丁嘲道:“瞧他那樣,嘴上也沒幾根毛,能教甚麽?”

另一人笑道:“曹十,你這話說的,難道是用毛教人麽?”群人便是一陣哄笑。孔老爺幹笑兩聲,又道:“甚麽毛不毛的,李教頭本是方外之士,輕功更是了得,我曾在港口親眼見過,足可以鐵掌水上漂哩!”

想來是他平日為主不尊,待下人甚好,家丁也恃寵生驕,其中有五個最敢叫的說道:“不信!不信!”

孔老爺無奈,轉向我道:“李兄,這下如何是好?”

我道:“我初來乍到便做了教頭,群人不服也是常事。不如你老出個難題,反正日行千裏,夜行八百,沒有我不能去的。”

“好!”孔老爺道,“爾等聽見了?人家英雄氣概,不與你鄉人宵小計較。”

下人全叫:“快出題!出題!”

“如此,”姓孔的道,“小可頗有幾分家財,這府中安放不了,于是在城南修了座庫房,紅瓦灰牆的便是。李兄不妨去那庫中取一錠黃金,此行限時一炷香,不可驚動守衛,如超時或是驚動他人,便是輸了。”

“此處到城南,常人怎地也要花上大半天,你要是輸了,我們不認你當教頭!”那用毛教人的小子叫道。

我本想駁問,如是我贏了呢?卻又懶得逞口舌之快,于是只道:“你老便燃上香罷,李某去去就回。”說着便一個提氣躍上牆頭,又連踏牆外枯枝,這便尋風問月去也。不多時,我便到了城南,看見那城邊果然有座紅瓦灰牆的大房子,外有幾條漢子守衛,心想這便是孔家庫房了。他家宅子豪奢,竟說安放不了這些金銀,也不知是多大的富貴,我便進去看上一看。

于是我魚躍過牆,在地上跌了個滾,悄無半點聲響。又飛快上得房頂,揭開瓦片,進得一間庫房。只見庫中錢箱碼放齊整,打開其中一箱,頓時金光四射,果是黃金無疑。我拿起其中一錠,只見元寶底刻了孔字,便正是孔家財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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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好元寶,在手中掂了一掂,心裏得意,便又動身回去。我過院牆時,那讨嫌家丁道:“李九,我說罷!他怕是連路也找不見,這不就回來了麽?”

我是鐵了心要給他好看,便擲出那錠元寶,說道:“老爺瞧瞧,是你家的麽?”

姓孔的拾起元寶,十幾個家丁圍了上來,七嘴八舌指道:“不錯!有孔字銘文,确是老爺的!”

那家丁曹十終于再說不過,十分洩氣又不肯洩氣道:“哪有這樣的道理——那香還未點上,他便去了個來回?”

我問道:“怎地?我正想問香燃了多少呢!”

孔老爺笑道:“李兄你卻不知。我叫下人來點香,誰知火折子受潮點不燃,正叫人換個新火時,你便回來了!真個是登天如地,踏雪無痕。”

此時家丁終于哄然,情願的不情願的,紛紛拱手,叫我一聲教頭。

往後直到歲旦,我三人一直隐姓埋名,在孔府中做幫閑。我每日天不亮起床,盯着護院練功,看着看着,便又在躺椅上着了過去,再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其實根本無傷大雅,畢竟那幾個家丁,也不是真心練功,其中有五個,叫作曹十、張四、李九、汪仁和朱光的,最為得寵油滑,整天偷懶,難管得很。我也懶得去管,躺在椅裏,只見冬陽和煦,暖意洋洋,伸個懶腰,直道世上再沒比這個更舒坦的事了。夜了則睡在廂房裏,焚香熏暖,好不惬意。我那小雷音挂在牆上,也是嗡嗡作響,是想念它那劍侶了。幸而連歡就住在隔壁,他将玉壺冰挂在一牆之隔處,于是雙劍合璧,徹夜和鳴。我趴在枕上,想着與連歡做了劍侶,他雖躺在賽昊飛懷裏,卻有一個名頭是與我共享,是天地賞賜,宇宙教化,誰也奪不去。想到此處,我心中妥帖極了,睡時猶帶微笑。

賽昊飛成日同女眷一齊鼓琴,做了梨園中的教頭,也是久違的快意。唯有連歡不顯山露水,自然閑着無事,女眷見他生得潔白無暇,便曉得姓孔的安了甚麽心思,常常來跟我說,小心你那梅兄弟被老爺賺了去。我說我那兄弟那麽大人了,就算有甚麽,那也是自己願意,他要是不願,由不得別人。女眷皆是擺手,又說甚麽,老爺的本事大了去了,你就是不願,也有千百種手段讓你從了。我再問,她們卻又吞吞吐吐,不再說清。

心中懷着困惑,又不願久困籠中,這日我便借了由頭,與賽昊飛攜連歡出去游玩。孔老爺向來是個不管事的,也任由我們去城中厮混。

時近歲末,福州城中張燈結彩,魚龍川流,我三人原本并肩走着,人一多着,賽昊飛便走散了。我沒多想地攥住連歡手,他詫異看了一眼,我才匆忙解釋:“沒旁的意思,只是怕你也走丢了。”

他笑笑說:“這麽大的人了,走丢了過會便能跟上,怕甚麽?”

我讪讪道:“是,是。”正想放下他手,卻驚覺他并無松手之意,我這才喜上眉梢,又胡亂找些話來說。此時一旁正有一人打幡算命,一群孩童圍着他要算,他卻說:“爾等尚未成人,哪裏有命哩?一旁去,一旁去!”算命方士都以道家居多,我定睛一看,這人竟是個身披紅裟的大和尚,看着四五十歲,紅光滿面,氣定神閑,竟是得道高僧模樣,不知他怎流落到此處。我心下有趣,便牽了連歡過去,問道:“大和尚,我二人要算命,怎麽算?是紫微鬥數,還是八字流年?”

他微微笑道:“不掐指不投簽,我只攜一個布袋,袋中有無數天機錦條。你二人不如伸手進去,取一張錦條出來,瞧瞧上面寫了甚麽?”

我笑道:“有趣!拿布袋來!”我這話說着,牽着連歡那手便遞了過去。那大和尚取出一個小臂長的百衲布囊,教我二人伸手進去,各自摸出一張錦條來。我展開錦條,上頭寫着篆字,原來是一首詩。我念了出來,便正是:

坐能觀八百,卧耳聽三千。

世間無事客,心內大還丹。

寥寥廿字竟寫盡生平,我驚愕之餘,又不禁趣味橫生。和尚見我詫異,只微笑道:“我不止曉得你這些,還曉得你李侯爺為何有這等本事,這些機緣。”

我急道:“你快說來!”

“枉你李侯爺聽高望遠,卻不知道我們佛家人慣有這些本事麽?”

“甚麽本事?”

“佛家有六種神通,修行至阿羅漢境界,便可得神足通、天眼通、天耳通,其中修至大乘者,更可得他心通、宿命通、漏盡通。侯爺你可聽高望遠,并非是因為耳目過人,正是因佛緣甚深,才有這天生的天眼通、天耳通;後來誤用金丹,便又得了神足通。”

我道:“其他都對,只是一點:李潛本是俗人,從未修佛過。”

“非是今生,”和尚笑道,“侯爺前世原是少林一蓮下童子,自幼聽經念佛,早已至阿羅漢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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