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南省新區警務家屬大院。

財務處, 老趙看着面前站的筆挺的沈格,從抽屜裏點出幾張大團圓,并着一堆各種亂七八糟的票,撂了一小疊, 遞了過去, “轉眼好些年沒有見伯父伯母了吧。這次回去多帶點錢票。還有幾個孩子, 這次打算都接回來了吧?”

“嗯。”沈格沉默的點頭。

老趙和他早年就認識了, 也知道他性子就是這樣,沉默寡言,半天吭不出兩個字來的, 很多事情都喜歡藏在心裏。作為戰友,作為領頭人, 作為丈夫,無疑都是可靠的。

若是林家不出那事, 小林也還是原先那性子,兩夫妻縱是吵鬧日子也過的。反而如今兩人冷淡平靜的樣子, 才叫人牙疼。

他也算見證着兩人年少郎才女貌, 生死相随,一路到結婚, 生子,再到如今...

不免想到老林, 曾經他和老林是一個上下鋪的戰友。要是他在,看到今天這一幕,不知道多難過,一個是他親妹妹,一個是能那命護的兄弟。

那個不好過,他心裏都難受。

這會兒不免絮絮叨叨起來, “那就好。上次那事誰也不想的,孩子嘛,哪有不磕着碰着的。

弟妹那裏,平時你也多哄哄,別整天悶聲不啃的。人不說話,那也許是心情不好,你也不說話,兩個悶瓜呆對眼呀。女人嘛,性子和我們男的不一樣,可不是你手下那些個漢子。”

若是沒有那起子小人,林家不出事,也許現在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他們搶彈炮火的戰場都熬過來了,最後怎麽也沒想到老林.......

為了這事,他們當時是發了狠的,找人追蹤盯梢了那些人一段時間門,實打實的證據,直接捅到上面,把當年經手迫害林家的人都送了進去。

但是很多事情卻沒辦法挽回,沒了的人終究是回不了。林家那些家資也暫時收不回來。好在沒讓人把林家劃分到黑五類裏,至少以後林妙那孩子長大了也能少受些影響。

不過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縱然他們都下意思避開小林家裏的情況。但是家屬大院不少人還是打聽到了林家的往昔。

一些閑言碎語還是沒法子避免的。現在他只盼着老沈能開開竅,嘴甜些會哄。至于小林,能多看開些,挺過來走出來。

“嗯。”沈格遲疑了下,還是點頭。

他也很想自己能不能不要那麽嘴笨,以往他們兩個人總是茹君巴拉巴拉說個不停,他只用認真的聽,點頭,看着她說着說着一個人笑開了花,自己便覺的高興。

現在那個愛說愛笑的茹君不見了,她眉頭總是無意識的緊促着。而他每次想要開口,得到的只是抗拒和拒絕。

他很想解決兩人之間門的問題,他們和孩子之間門的問題,孩子和孩子之間門的問題,可是最後他好像除了當兵做将外,什麽都做不好。

全國糧票、豬肉票、紅糖票、布票、工業票……沈格沉默着他這個月的津貼點了點,果然多了,他看了眼滿臉只差沒寫着擔心的老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從中抽出多出來的肉票,布票,塞了回去。

“家裏還有。”悶聲道。

誰家不是拖家帶口的,上有老下有小,家裏老人顧不上,只能多寄些錢票回去。下面孩子又正是能吃費錢的時候。偶爾隊裏若是有人犧牲了,不管錢多錢少,大家也總想捐點。

他們津貼看着不少,但是東花一點,西用些,手裏剩不下多少。

“拿着吧,不是白給你的。不過先借你用着,之後還我就是了。”趙政委沒好氣的揮手。

“自家兄弟,就別扭捏了。說來,你家老大這麽多年,我這個做伯伯還沒見過。等你回來,帶上孩子,還有喊上弟妹,到時候我再拉上幾個兄弟,大家一起來我家聚聚。”

“成,謝了,那我先走了。”

...

這邊剛進家門,就見茹君已經到家了,桌子上擺着兩身一看就是老人的新棉服。

沈格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他面上不顯,只把兜裏的錢票全掏了出來遞過去,又想到老趙說的那些話,道:“這個月的津貼,剛發的。我這次回去想多給爸媽留些錢票,家裏留下些備用,其他的我拿多少合适?”

林茹君聽了這話,轉身進屋很快拿了個鐵皮盒子出來,推過去道:“這些年你的津貼,除了念徽,還有三個孩子花用,再加上按照之前說好的,每個月給老家那邊寄十塊錢,還有些零碎的票,其他的都在這裏了。

你看着拿就是了。”

聽了這話沈格眉頭輕微的皺起,“還有妙兒。”

“沒事,她的花用,走我這裏就好。”林茹君淡淡的道。上次衣服那事,她也不是...若是沒有布票限購,那怕多花些錢她也願意給幾個孩子都備上一身,那至于為了身衣服鬧出這麽多事情來。

“妙兒也是我侄女。家裏的錢你管着,不用分成這樣。”夫妻那有這樣分的,何況他疼他們的孩子,但是不代表他就不疼妙兒,那也是自己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何況還有老林....

沈格不想吵架,深呼吸一口氣,轉移話題道:“幾個孩子接回來了以後,我想着爸媽那裏每月還是按時寄錢回去。你看寄多少...”

突然沈格楞住了,看向林茹君,急急問道:“你剛才說一直都是每個月寄十塊錢,那票寄了多少?”定下每月十塊,那是因為最初他們剛結婚,沈格不過是個小班長,津貼有限,但是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他一路到團長,後來轉業到如今副局。工資和津貼和當初比,翻了幾翻。

大兒子這些年一直跟着老人,半大的小子吃窮老子,但是........

這麽多年,竟反過來讓老人一直貼補。

林茹君也楞住了,反應過來,喃喃道:“五斤糧票,有時候添些糖票,布票,工業票過去。”她雖然不喜歡那個從小離了身邊的大兒子,但是知道那孩子活下來了,她也是松了口氣的,更加不至于眼皮子淺到故意去克扣應該給老人和孩子的孝敬和供養。

只是後來各種變故,身邊有多了妙兒要操心,還有幾個孩子,一直竟沒有發現這個問題。

其實,說到底不過是不上心罷了,林茹君心裏悶悶疼疼的。

一擡頭再看滿臉漲紅的沈格,林茹君突的冷笑一聲,也懶的解釋什麽,也沒有解釋的必要,這事是她有責任,但是......

“這事是我的疏忽。但是你就一點問題也沒有。這麽多年了,但凡你多上點心,這事你怎麽會到現在才發現。”

沈格一下子如同一盆冷水劈頭蓋臉的澆了下來,把半天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對,他也有錯,但是但是之所以這麽放心,是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妻子,相信她。但是也許他也做錯了,不管如何,這個家不能什麽事都丢給另一半。

......

房間門裏,林妙兒停住了筆,沒忍住焦躁的咬着筆杆。突然被人輕拍了下頭,“別咬,認真寫作業。”

林妙兒擡頭坐在她邊上的人,低聲道:“念徽哥,姑姑和姑父又吵架了。”

“沒事,大人的事情他們自己會解決。我們只用做好自己的事情。”

“嗯,念徽哥,以後我們永遠都不吵架。好不好?”

“嗯,不吵。”

........

而另外一邊,青山大隊。

沈家院子。

沈默領着剛改了名的張萱草回來,沈婵和小沈安就忙跑了過來。只見一向總愛把自己藏在不起眼地方,低着頭看似膽小的沈婵,故意把跟在沈默邊上的人撞開,拽着自家阿哥的衣袖,低聲悄悄的道:“阿哥,阿哥,今天阿奶,還有阿爺好不對勁。回來後我們喊他們,他們就只應了聲就急匆匆進屋去了。

到現在還沒出來,我看到他們手裏拿着一份信。”

小沈安很是跳腳,明明是他先發現的。

這會兒也急急掙表現,“嗯嗯,我最先發現的,阿奶先回來,然後拿着一份信,又急匆匆的跑出去,後來他們就一起回來了。

看上去臉色臭臭的。阿哥,誰惹阿奶阿爺不開心了?我去放屁臭死他們。”張牙舞爪的道 。

沈默伸出一只手指頭抵着小家夥蹭過來的額頭,把人推開,有些嫌棄,一看又是跟沈小鋒學的。

“暫時不用。至于什麽事情,阿爺阿奶沒說,就代表暫時不想讓我們知道,我們也就體貼些,當做什麽都不知道。知道不?”

證明不是什麽大事,沈婵放心的點點頭,但是還是緊緊的跟在阿哥身邊,不願意讓被撞到一旁的張萱草過來。

“知道,知道,阿哥我最體貼。”小沈安用力的點點頭,傻乎乎的保證着。

沈默拍皮球一樣的拍拍他的小腦袋,帶着三條小尾巴去廚房裏忙活了。

而那邊,急匆匆進屋的沈阿爺和沈阿奶顫着手,懸着一顆心打開信封,就怕看到什麽噩耗,畢竟轉眼,沈大哥也是快七十的人了。

雖然當初因着那些事情,兩兄弟鬧掰了,後來連書信往來都斷了。到底是親兄弟,知道對方過的好也不說什麽,但是對方若是病了,沒了,心裏那有不惦記的。

“呼—”沈阿爺一目十行,囫囵着把信快速看了遍,剛松了口氣,又被信裏的內容氣的提起氣。

當下就罵起來:“當初那些話說的可果決了,還什麽,當斷不斷,以後裹黏在一起才是麻煩。屁—,不講良心,不講責任,還顯得他英雄氣概,我看是就是個大狗熊。

現在他孫女有事,要用人了,知道寫信回來了。這麽多年沒見他臉皮到是厚實了,不要臉,丢人。”

沈阿奶接過信,這會兒也看完了,臉色也跟着一沉。

按道理她一個弟妹是不好說大伯哥閑話的。但是誰叫她這大伯哥做的事情,最叫她們這些女人,兢兢業業給人家做媳婦的難受。

何況她和自家大嫂關系一直不錯,大材又是他們夫妻看着長大的,這些年親兒子沒在身邊,這孩子就跟親生的一樣,有事沒事沒少往這邊跑,什麽都要看顧着。

這麽好的孩子,當初大伯哥說不要就不要。

還什麽資質普通,天資愚鈍。孩子不養一天,就嫌棄上了。那怕這麽多年過去了,眼瞧着大材都成家當爹了,轉眼下面芽兒都要嫁人了。

但是心裏那道坎卻是一直過不去的。

要不然也不會時常看着小鋒那憨孩子嘆氣。

更不要說,大嫂子那些年幸辛苦苦在家給人家伺候,送走了爹媽,還把孩子養的好好的,轉眼就被人嫌棄,一筆錢就清斷所有。

做女人做妻子被嫌棄,已經夠戳人心了,連帶着自己生的兒子也被嫌棄,那個當娘的受的了這個。

為了這,當初大嫂子可是差點就拿繩子把自己給吊死了。

現在送這信回來,這不是拿刀戳大材和大嫂子的心嘛。

沈阿奶盯着人道:“老頭子,我可告訴你,這事不成。你可不能多嘴,既然說好斷親不來往了,萬沒有現在要用人了,打發封信就要我們還有大材照顧他那什麽寶貝孫女。

那邊生的孩子是寶,我們這鄉下孩子就是地裏誰都可以踩的草了嘛。我呸。”

“我瘋了多什麽嘴,誰更親我心裏有數,就知道欺負我們家大材這老實孩子。哼,我這就寫信回去罵死他,別大白天的做大夢,不要臉。”

沈阿爺轉頭又提醒自家老婆子道:“這事你就當不知道,可千萬別露了話讓大材知道了。這次,默娃那也不說。他們兩伯侄關系好着呢,免得糟心。”這話還帶出點酸來。

沈阿奶橫了眼人,“我又不傻。還有這些天你看着點,就怕那邊直接把信寄到大材那邊。”

“嗯,沒事,我這幾天多盯着往我們這邊送信的小許。”

“成,就這麽辦。”說完,忙又道:“啊呀,都這會兒了,走走走,我們家孩子肚子都要餓壞了。”

出來一瞧,飯菜都已經上桌了。

外面掏蟬蛻的沈姝也回來了,自從知道蟬蛻能換錢之後,身負巨債的沈姝便對此爆發了巨大的熱情。每天晚飯前,晚飯後都要出去看看。

沈默會吃愛吃,但是說道做,手藝真的很尋常。比起沈阿奶阿奶差遠了,平常在家多是打下手的。

這會兒就這麽幾個普通的菜,沈阿爺沈阿奶睜着眼睛瞎誇,好似沈默和幾個孩子收拾收拾就能去國營飯店當大師傅了。

沈默也跟着樂呵,至于大伯家那些糟心事,既然阿爺阿奶不想讓他知道,那他就當作什麽都不知道好了。

先讓阿爺阿奶處理着。

吃完晚飯,沈阿爺沈阿奶拿出早準備好棉巾,還有身鄉下自家織的土布做的衣服,遞給萱草,正式歡迎她入住沈家,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

又過了幾日,一直放了縷神識盯着張家的沈默,見人終于動了。尋了個借口,糊弄了老蛇頭和坐在藥櫃邊認真背醫方的張萱草,就閃身出門了。

同時,帝都西郊,陸軍大院一處小二樓。

一個頭發半花白的老頭,氣的把手裏的信甩在桌子上。這麽多年不來往,自家這個兄弟一點沒變,還是這個狗德行,罵起人來嘴毒的狠,知道人那裏疼專挑那裏逮着罵。

“爸,沒事吧,喝口茶,消氣。”邊上站着個一身筆挺軍裝,三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眉頭輕皺,忙遞了杯茶水過去。

“既然叔這麽反對,要不就算了吧。我有幾個戰友轉業後回了地方上,小妍也可以安排到他們那裏。”

何必再去麻煩人家,當年那些事情,他作為小輩,又涉及到已經去世的母親,他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懵懵懂懂長到少年,才知道自家爸在老家早年就成過家,自己上面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兄長,那怕他爸毅然決然的選擇了他們,他媽走的時候雖有愧,但也不覺的後悔,但是現在想想這關系還是微微覺的牙疼。

“小兔崽子,你看你那鬼模樣,以為我不知道你想什麽嘛。”爆脾氣的老頭看着自家這個兒子那龇牙咧嘴的模樣,那不知道他想什麽。

“你懂個屁,要不是為了你,為了自家孫女,你閨女,老子一把年紀了用的着這樣嘛。你戰友可靠,可靠的過自家血緣親人,可靠的過老子從小混着長大的地界鄉親。

而且托給外人不用還人情的嘛,與其那樣這人情還不如給自家人,往後這人情走着走着就越發親了。”一來真的放不下自家那養的過于嬌氣和天真的傻孫女,二來他年紀越發大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沒了。

人一老了,就沒了年輕時候的果決和狠勁,越發念舊了。

只盼着等他們這些上面做錯事的長輩沒了,下面的小輩能親近一二。當初做的決定和選擇,說的話,他到現在都不曾後悔。

這個世界上就是這樣選擇了什麽,就必然需要相應的舍去一些其他的。

不過也不妨礙他做一些其他的安排。

“爸,人家也不樂意,算了吧。”男人道,他爸想法他大概猜到些,但是現在那邊拒絕的信都發了過來了。

他其實不想過多的去打擾。

“哼哼,他們不樂意怕什麽,血緣關系在那裏擺着,我們一樣好好把妍兒送過去。他們一個個都是厚道,心裏有把尺子的人。妍兒過去了,若是有緣最好,若是不行,即便真不願意搭理,更不會為難,更講公平。妍兒在那裏呆段日子才安全。何況你老子在那裏也有幾分香火情。”老頭哼哼的想道,這就是周老兒常念叨的,“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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