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北風生浪聲,細雪蓋梅芯。

陰沉了半日的天再一次下起雪來,在片刻細雪之後,随之而來的是蕭蕭而下的大雪,地面不知不覺落了一層厚雪,下面的空地也徹底安靜下來。

盛昭的話一出,盛宴向前的動作便停了下來,站在臺階上,擡頭去看涼亭內多出來的一個人。

假山上的這桌涼亭是四角涼亭,三面挂了透光的輕紗,安靜垂落在一側,既能擋風也能看到外面的梅林。

“原來是三哥啊。”盛宴好似才看到涼亭內還有一人,笑着攏了攏袖子,和氣說道,“剛才光顧着二娘說話了,竟然沒看到你,真是失禮。”

他這般說着,臉上卻沒有任何羞愧之色,只眉間一挑間帶出少年郎才有的桀骜不馴。

有些人天生注定會讓人多加容忍,哪怕明知他是故意的,卻還是挑不出錯來。

盛昭也不惱他的挑釁,也跟着笑了起來,微微颔首,注視着臺階上的人:“六弟确實失禮了,貿貿然上來打攪女郎們休息。”

盛宴摸着袖口的手指一頓,借着上前的動作掃了盛昭一眼,不甘示弱說道:“三哥不是也打擾了二娘她們玩樂,雖說早來了一步,但怎麽好如此義正辭嚴地教訓我。”

盛昭嘆氣,輕笑一聲,無奈說道:“不巧,某來這是有事而來。”

盛宴立刻去看白淼淼。

白淼淼頓了頓,側首去看李明霜。

李明霜一口冷酒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在心裏罵了一聲娘,眼珠子在盛昭臉上徘徊了一下,觸及到他深沉的眸光,最後果斷點頭:“對,有事,我的事,私事,小事,不能說的事。”

盛昭臉上笑意加深。

“那說不好我也有事呢。”盛宴眯了眯眼,目光在涼亭內三人中轉了一圈,随後笑着發難着,“難道只許三哥有事,不許我有事。”

李明霜的視線忍不住在兩位殿下身上轉了好幾圈,最後龇了龇牙,悄無聲息地坐到白淼淼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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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個安靜的,不理俗務的,成了精的梅樹叉。

朝野上下如今有立儲輿論,最得勢的自然是六殿下,母妃是宮內妃位最高的張淑妃,淑妃又和陛下有共患難的情誼,一出生就是衆星捧月的金貴人。

只是随着靖難之後,三殿下,四殿下各自有了軍功,朝廷上擁戴的人也不少,尤其是武将,三年時間足夠一個皇子在軍中站穩腳跟,有了一大批擁泵。

三年時間,足夠朝堂的局勢緊張起來,據說內宮熱鬧程度也毫不遜色前朝。

本朝素有女子幹政的前科,公主後妃一向是熱鬧張揚的人。

“自然可以,只是若是小事以後說便是,沒必要打擾娘子們雅興,若是大事,想來也不該和她們商量。”盛昭循循善誘,頗有為人兄長的架勢,慢條斯理,一本正經。

盛宴驀地露出委屈之色,側首去看白淼淼,眼尾一拉,可憐兮兮問道:“二娘,我可是打擾你了?”

涼亭內小娘子坐着,郎君們站着,乍一看稱得上一片祥和,北風呼嘯而過,帶着聲音逐漸飄向梅林。

李明霜聞言在心底哀嚎一聲。

——這火怎麽燒到二娘身上了。

只可惜白淼淼一心撲在冷酒上,一口糕點一口冷酒,吃的不亦樂乎,尋常在家中,阿娘管的緊,只有外出時才能痛痛快快吃一場,偏前幾個月家中閉門,她已經許久沒敞開肚皮吃東西了,真是痛快。

衆人看向她時,她正把最後一口糕點塞進嘴裏,聞言只是不解地擡起頭來,絲毫沒有察覺出涼亭內古怪的氣氛,只是眨了眨眼,迷茫說道:“沒有啊。”

盛宴立刻露出得意之色,炫耀着:“我和二娘多好的關系啊,怎麽會嫌我呢,三哥許久沒回來,消息已經不靈通了。”

若是尋常人說這樣的話,無疑是挑釁,可偏是年僅十八的六皇子。

他肖像其母,長了一雙多情的桃花眼,眉眼卻又帶着少年人才有的銳利,瞳仁流轉間是意氣風水的明朗,尋常喜怒都不知不覺中成了不經意的桀骜,令人無法心生怪罪。

“這倒是有趣,不知二娘何時和六弟認識的?”盛昭盯着面前吃冷酒的小娘子,狀似随意地問道。

“很早就認識了!”盛宴親自給白淼淼倒了一壺酒,“酒要沒了,等會帶你去喝酒吧,二姐府中有一人釀梅花清酒格外拿手,我們早些去,還能挑個陳釀來。”

他态度娴熟,口氣親昵,撐着下巴,笑臉盈盈地看着白淼淼。

“很久是多久?”盛昭低眸,注視着面前的白淼淼,堅持問道。

涼亭內氣氛一頓,那點勉強和平的寧靜被人直接劃拉出一道縫,大有大雪紛飛,天崩地裂的架勢。

“去看九殿下的時候認識的。”白淼淼被李明霜捅了捅腰子,不得不從酒中擡起頭來,露出一張紅撲撲的小臉,一雙漆黑的眼珠子越發水潤,“他撞了我的轎子,害我摔倒!”

她皺了皺鼻子,有些不高興:“還摔壞了我新買的珠釵。”

“十五歲的小郎君最是上蹿下跳的時候。”盛昭完全是大人模樣的口氣,好整以暇說道,“二娘去看九殿下,被他纏鬧也很正常。”

盛宴板着臉,冷哼一聲:“我那是不小心,後來不是賠了一個小貓朱釵嗎?三哥認識二娘子也才八歲,比我還不如呢。”

白淼淼聽了這話,終于察覺到不對勁,忙不得咽下最後一口冷酒,皺着眉打量着面前兩人,猶豫片刻後又直接問道:“你們,在吵架?”

涼亭瞬間安靜下來,連着北風都繞道此處,呼呼的聲音也消失不見了,原本即将維持不住的崩潰氣氛迅速裹上冰霜僵持在這裏,所有人都斂了神色,下意識看向白淼淼。

李明霜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抓着桌子邊緣,咳得直彎腰,緊緊抓着白淼淼的帔巾,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盛昭和盛宴看着白淼淼不解的目光,随後各自移開視線。

“我和三哥吵什麽。”盛宴先一步開口,笑說着,“你何時見我和人吵架,許久沒見到三哥有些激動罷了。”

“是啊。”盛昭撫了撫桌子上飄進來的雪花,涼涼說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可是老師自小教導的,自然牢記于心。”

白淼淼很少把心事放在別人身上,這次能多嘴問一句,也是因為盛宴好端端提起多年舊事,這會兒聽他們這麽說,便也順坡下道,開口緩和氣氛:“嗯,吵架不好。”

盛宴直接坐在白淼淼的另一側。

“這糕點這麽好吃,一個人全吃完了。”

盛宴看着空蕩蕩的碟子,轉移話題:“二姐最會折騰吃的,宴會上的東西更好吃。”

白淼淼摸了摸肚子,露出一個小小的梨渦:“還能吃很多。”

“二娘還小,多吃點長身體。”盛昭附和說着,甚至頗有閑情逸致地為她倒了最後一盞冷酒,“等會我帶你去別的地方轉轉。”

“不如我現在帶你去廚房吃酥山。”盛宴姿态娴熟,口氣自然奪過話題,“或者現在下去消消食,等會兒還能再吃一點。”

白淼淼眼睛一亮:“今日還能吃到酥山?”

雖說冬日吃酥山最方便,畢竟天寒地凍,酥山化得不快,但這東西畢竟是解暑的東西,還是盛夏時更為歡迎。

“請的是繁花樓的大廚,他家的奶酪吸取各家所長,做出來的醍醐綿密甜潤,滑而不膩。”盛宴誘惑道,“我們現在去廚房,許是能吃到最新鮮的。”

白淼淼不争氣地咽了咽口水。

“也不急于一時,現在還下着雪,貿然下山不安全。”盛昭的聲音淡淡的,聽着比冬日的雪還要冷上幾分,偏看向白淼淼的視線格外溫和,“看看雪也不錯。”

兩人對視一眼,随後各自微微一笑後移開視線,口氣越發溫和了。

“不礙事,我會保護二娘的。”盛宴長眉一挑,眸光倒映着面前乖乖捧着酒盞喝酒的人,眼尾掃向一側之人,“現在去花園走走,正好消消食。”

白淼淼心動,可一看了眼外面的大雪,攏了攏披風,輕輕吐出一口白氣,開始犯懶:“算了吧,太冷了。”

盛昭輕笑一聲:“确實,今日太冷了些。”

盛宴沉默片刻,目光在是石桌上的紅梅上一掃而過:“這個梅花好好看,剛才看他們在下面簪花,很是羨慕,不如二娘替我帶這個?讓我等會去宴會上轉一圈,顯擺顯擺。”

時下富貴之家,如得麗人,則當遍訪名花,植于阃內,使之旦夕相親,珠圍翠繞之榮不足道。

簪花是宴會上最是流行的一種交流方式。

白淼淼看了看那株梅花,又看了一眼盛昭,嘴角微動,一臉糾結。

盛宴臉上笑意加深,笑容越發燦爛:“雖只有一朵,但三哥是大人,才不會和我們計較這些。”

盛昭臉上露出似笑非笑之色。

白淼淼小臉皺着。

李明霜眼觀鼻子鼻觀心,連着呼吸都緩了不少,恨不得直接隐身在衆人面前。

“不過是簪個花而已。”盛宴一臉委屈嘆氣,“這也不行嗎?”

“不是不行。”白淼淼捏着手指,欲言又止,小臉為難,“可這個是……三殿下的。”

不遠處的大雪壓垮了梅花的細致,發出清脆的咯嗒一聲,摔落在地上。

李明霜死死抓着白淼淼的袖子,才沒有笑出聲來。

“啊,想起來了。”一直不說話的盛昭笑眯了眼,煥然大悟說道,“确實是我摘的,剛才瞧着這支橫出來了怪礙眼的,順手折了,許是打算扔了,二娘心善,接過去了。”

“要不讓三殿下給你帶。”許是盛宴的臉色不好看,白淼淼小心翼翼彌補着,“晨起簪花,喜紅則紅,愛紫則紫,随心插戴,六殿下這身紅衣服,配這花還挺好看的。”

“是啊,不如我給六弟帶一下。”盛昭看熱鬧不嫌事大,宛若兄長慈愛。

“不要。”盛宴盯着那梅花,最後撇頭說道,“醜。”

白淼淼哎了一聲,茫然說道:“又不好看了嘛。”

“十八歲的年紀,最是多變的時候。”盛昭和顏悅色,“男人心海底針,二娘要記住了啊。”

白淼淼盯着那花,再看着兩位殿下,後知後覺察覺出兩人不對付,捏着手指,慢慢吞吞:“我要和阿霜去頑了。”

她頓了頓,趕在兩人開口前,先一步強調着:“就我們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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