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逃亡
“轟隆轟隆——”
雷聲響徹天空,青紫色的閃電仿佛要将整個天都劈成兩半。
足足有雞蛋大小的冰雹夾雜在雨水之中,倏然落下,狠狠砸了那些正在厮殺和逃亡的人們身上。
“你阿弟呢?你阿弟呢?”一個骨瘦如柴的婦人暈暈乎乎的被扶着走了好一段路,才被這乍然落下的冰雹砸的回過了神。
然後,她回過神來的頭一件事,就是詢問她剛剛出生的小兒子的情形。
攙扶着婦人的是一個八九歲的女孩,臉上髒兮兮的,性子卻很沉穩,一面攙扶着婦人就快步往前走,一面答道:“阿娘莫急,阿弟被三妹抱着,小妹被二妹抱着,咱們一家都在呢。只是阿爹和阿舅派來的人不知道能支應多久,咱們要快些走,待尋到了乳母一家,就能快些離開這地方了。”
所以,她們現下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要逃,逃,快些逃!
畢竟,阿翁如今是朝廷的大反王,哪怕這個朝廷沉疴已久,屢遭民怨,可是,反王就是反王。她們母子現下都只是即将被押送去流放的犯人而已。
她們除了逃,沒有別的活路。
她們必須要逃。
那婦人卻突覺腦中嗡嗡直響,一把推開了身邊的長女,轉身就去尋找自己的兒子:“我兒究竟在何處?”
謝雲屏背上還背着個沉重的包袱,一時不察,當真被母親給推了個正着,愣了一下,才又上前去扶母親,口中還對身後的兩個疾步向前的女孩道:“寒盡、若錦,快把阿弟小妹都抱了來,讓阿娘看上一眼。”
謝寒盡只有七歲,但生母是胡姬,長相明麗,個子竟也和比她長了兩歲的謝雲屏差不多高,身前抱着一個小小襁褓,背後還背着一個大包袱——包袱裏裝着的是嫡母要吃的那些草藥。
她見狀忙忙上前,小心翼翼的掀開了用皮子和好幾層布包的嚴嚴實實的襁褓:“阿娘,你瞧,阿妹好着呢,這麽響的雷,都沒把她吵醒。”
那婦人本姓姜,低頭匆匆瞧了那瘦弱的上前一點都沒沾水的女嬰一眼,就看向謝寒盡身後的另一個謹慎小心的抱着一個嚴嚴實實的包裹的女孩。
“若錦,快将你阿弟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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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後頭悶頭走着的謝若錦一怔,就見江氏已經急不可耐的沖了過去,将她懷裏小心翼翼用了她們現下能尋到的最好的皮子包裹起來的東西打了開來——
謝若錦剛要開口解釋,就見江氏已然退後了幾步,努力喘息了起來。
謝雲屏扶住了江氏,轉頭就劈頭蓋臉的問向謝若錦:“若錦,阿弟呢?你怎的用這塊皮子包了這些沒用的物事?我不是與你說了,要用皮子包了阿弟,省的阿弟被這雨水和雹子砸了生病麽?”
謝若錦張了張嘴,心說,沒用的物事?這些金銀銅錢和竹簡,哪裏就是沒用的物事了?從前那時,若是她們能早些準備了這些東西,也不至于、也不至于連請個女夫子教導她們的銀錢都沒有,也不至于整日裏還要親自浣衣下廚做飯,更不至于,在被接回王府之後,她們姐妹整日裏還會遭到那樣的輕蔑和鄙夷。
可是這些話,她顯見是都說不出來的,見狀只抿了抿唇,道:“阿弟好着呢。他本就比阿妹長得壯實,我将他背在背上,他睡得可安穩着呢。”
然後就把那塊皮子放下,又将後背的嬰孩解了下來。
江氏産前被救遭遇了被郎君抛棄的打擊,此刻又剛剛生産才十日有餘,現下正是最最虛弱的時候,聞言這才又打起了一些精神,上前去查探那個據說是“睡着”了的嬰孩。
結果——
觸手就是被冰雹和雨水浸的冰涼的薄薄的襁褓。
江氏心中一沉。
她将襁褓打開,看到的就是已經被燒的滿臉通紅、氣息微弱的男嬰。
江氏臉色大變,忙忙将男嬰接到了懷裏。
可是她這副身子虛弱的緊,又哪裏抱得住那男嬰,踉跄幾下,險些又要摔倒。
“我的兒!”江氏抱着渾身濕透的男嬰,終是跪倒在了地上,“我的兒,你若去了,阿娘可要如何活?你阿姐她們又要如何活?”
她那位郎君——反王元王的第三子謝玉衡本就當着那一城百姓的面,放棄了她們母女。她那時還懷着幼子和幼女,身邊只有三個女兒,心中總想着,郎君會如此,大約是因她們皆是女流,因她還沒能生出兒子來。
現下,她終于生出了兒子,終于有了能被郎君接回去的希望。可是,她的兒子才剛剛出生十天,每天都不能吃飽肚子,每天都在颠沛流離,現下,又發了高熱。
江氏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兒子,就要死了。
謝若錦如遭雷劈。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接連跪倒在地上一臉絕望的母親和兩位阿姐,低頭看着襁褓中的男嬰被燒的通紅的面容,心中十分不明——為什麽?為什麽會如此?明明那個時候,她這個阿弟身子壯實的很,根本沒有生病,怎麽她一回來,這個阿弟就突然身子這般柔弱了起來,這麽輕易的就生了病?
他才剛剛出生十天,就發了這樣的高熱,那、那他還能好生活到被父王的人接走,送去京城做質子的時候麽?他還能好生活到為那個最後真的做了皇位的幼弟做夠擋箭牌的時候麽?他還能在幼弟長成前,護住她這個阿姐嗎?……
母女幾個一時都呆住。她們剛剛被自己的郎君和父親抛棄,心中總想着,當初被抛棄的時候,襁褓裏的男嬰還未曾出生,若是這男嬰出生了,說不得,她們也不會被這般的抛棄。有了他,她們也就有了能夠重新回去的機會。
可是,現在呢?
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孩,本就容易夭折,現下又淋了雨水,發了高熱,他,還能活下去麽?她們還有機會回去麽?
江氏本就不是多堅強聰慧的人,此刻更是擔憂之下,抱着嬰孩只知道哭。
直到那些遠處的叫喊和厮殺聲越發近了一些,謝雲屏幾個女孩正想要勸江氏趕快離開的時候,那個原本被安排過來接母子幾個的乳母和她的阿姐婆家人駕着牛車趕了來,見狀“哎呦”了幾聲,卻也幹脆的扶着江氏和幾個女孩就往牛車上去。
“娘子可莫要再哭了,這孩子,還沒過去呢。”劉婆子也沒料到要接的最要緊的一個小貴人,竟然就這麽病着了,搓了搓手,忙忙勸道,“咱們村子裏也有那麽個赤腳大夫,就算比不得那些城裏的大夫,好歹也能管點事兒,說不得,就能把小郎君給拉回來呢。而且,您身邊可還跟着幾位小娘子呢。可不能再把她們也給凍壞了。”
江氏眼裏心裏,卻是只剩下了她唯一的這一個兒子,哪裏還聽得進去其他人的話?只跪在地上就抱着那男嬰哭泣,口中只喃喃怨恨着老天爺。
劉婆子見狀一拍大腿,顯見是沒料到這位貴人主子竟是這麽個性子,心中叫苦連連,只恨自己怎的如此糊塗,竟是為了富貴,來接這麽一個燙手山芋。
好在劉婆子幾人又勸了幾句,那邊還在厮殺中的一個壯漢捂着腹部就沖了過來。
渾身是血。
幾個婦人險些驚叫出聲。
那壯漢卻是“砰的”一聲跪倒在地:“娘子、小娘子快些離開罷!咱們的人來得少,現下已然只剩下仆一個。剩下那些和昏君的人打鬥的,都是郎君的妾室馬家的人,娘子、小娘子還有小郎君,還是快快離開,并最好隐居起來的好!”說罷他又從懷中拿出一封牛皮紙包着的書信,雙手奉上,“這信是将軍親手所書,将軍道,若娘子此次所誕下的依舊是小娘子,那麽,娘子盡可跟随那馬家人回去。可是,如果娘子誕下了小郎君……還請娘子珍重,且暫時委屈一番,藏于劉家。待到将軍有閑,定會親自來接娘子回去。娘子、小娘子、小郎君……還請珍重。”
說罷,那壯漢重重的一叩首,将那封信放在了劉婆子的漢子手中,轉身就沖回了拿出厮殺之地。
江氏卻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
劉婆子一跺腳,就看向那幾個小娘子。
謝若錦到底是經歷過一世的,定了定神,剛要開口,就見那位和長姐一般高的二姐謝寒盡從那劉婆子的漢子手裏接過了那封信,然後就和長姐謝雲屏開始商量。
“大姐,現下阿娘失魂,一切且要由大姐做主才是。既阿舅家的家将為着咱們付出了那麽多條性命,咱們就更應該珍重自身。無論阿弟如何……咱們和阿娘,都要好生活着才是。”謝寒盡平日裏言行舉止,盡在規矩之中,于三姐妹之中并不顯眼,可是現下卻雙目銳利,頗有些擔當,“且,阿弟也未必就會沒命。劉阿婆不是說了,她們村子裏也是有大夫的,咱們快些動手,将阿娘和阿弟都搬到牛車上才是。”
謝雲屏愣了一下,轉頭看了看滿目絕望和哀傷,并無一絲擔當的母親,只沉默了片刻,就立刻點頭道:“是,寒盡說的是。”眼下,已經有那麽多人為她們喪命,她們不該不珍惜自己,不該為着那位阿爹……兀自傷懷。
然後她就轉頭去請劉婆子和乳母小柳氏一同幫忙,将江氏一齊架上了牛車。
劉婆子和小柳氏見終于有人能做主,同時松了口氣,然後就手腳麻利的扶着江氏和幾個小娘子上了牛車。
劉婆子和自家漢子并不進去牛車裏頭,而是坐在外頭趕着牛車。
小柳氏進了牛車車廂裏頭,卻是即可就脫了外頭的大衣裳,伸手就想去接江氏懷裏的孩子:“娘子,快把小郎君給奴,奴身上還有些奶水,或可喂一喂小郎君,也讓小郎君有力氣挨過這場高熱。”
江氏卻是緊緊摟着懷中的嬰孩,喃喃道:“不、不,我兒就要死了,我知道,他怨我,怨我為何這般軟弱,被那賤人一激,就帶着他出了城,怨我為何身子不如不濟,竟是不能眼睛一錯不錯的盯着他,害他被若錦短視自私,竟是連他這個骨肉同胞都不顧,就為了那些錢財舍了他……”
謝若錦一張俏臉鐵青,卻甚麽話都說不出來。
江氏還在繼續哭:“我知道,他定是怨極了我,恨極了我,這才要走。罷罷罷,這世上如此艱難,你又有着這般不成器的阿娘,和那樣的阿爹,你若當真嫌活着太苦太累,那……便去罷。”
江氏動作輕柔的将嬰孩從濕潤的襁褓中取出,放在了一塊幹燥的皮子上,就開始盯着那嬰孩看。
牛車裏的其餘人也都呆呆的看着那個氣息越發平緩、平緩到接近于無的嬰孩。
到了最後,嬰孩的小胸膛,當真絲毫的起伏都沒有了。
江氏怔怔的看着自己盼了那麽久的兒子,掩唇,就要嚎啕大哭。
車子裏的其他人也都下意識的要開始哭。
然後天空中就是“轟隆轟隆”接連三道響雷。
仿佛要将整個天地都劈裂開。
“哇——”
那皮子上躺着的小嬰孩,突然就哭了起來,那雙自出生後一直緊閉的雙眼,第一次睜了開來。
一雙眸子,黑白分明,幹淨明亮,奪目燦爛。
江氏捂着嘴,突然就撲了上去,将那嬰孩緊緊的抱了起來,喃喃道:“我的兒,你還是舍不得阿娘的,是不是,是不是?我兒放心,阿娘此生,定會傾盡所有,讓我兒富貴榮華!”
車裏的其他人同時喜極而泣。
謝若錦捂着胸口,心中暗想,是了,老天爺疼惜她,讓她在有了前世的榮華後,今生還能帶着記憶重活一世,又怎麽會故意坑她,讓她這個前頭二十幾年的好弟弟謝遠,就這麽沒了,不能為她撐腰了呢?
謝若錦心中暗自感激了一番上天之後,低頭看着那個被自家阿娘緊緊抱着的阿弟,心中暗想,是她今日魯莽,才害得這個阿弟今日多糟了一場罪。既如此,那,将來她便多看顧這個阿弟一些好了。
反正,他遲早也是要死的。現下對他好一些,就當做是這個阿弟,将來,會為他們還沒有出生的幼弟當很多年的擋箭牌的……補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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