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人禍
北地,敬王府。
敬王謝玉衡長身玉立,站在書房的窗前,手中捏着一串念珠,仿佛随意的撥弄着,一語不發。
在他身後,一名看似不修邊幅的白衣狂士似是微醺,跪坐在席上,手中拿着一壺酒,仰臉灌了下去,絲毫不負狂士之名。
他坐席下位的幾人嘴角抽了抽。
其中一位不惑之年的書生模樣的男子長嘆一聲,終于站起身來,聲音悲憤而憤怒:“殿下,聖人此舉,其意如何,那些愚人不懂便罷了,殿下何等英明,如何會不懂?聖人,這是要在太子之後,扶持那僅僅十歲的黃口小兒,打壓殿下啊!”
這不惑之年的男子說完之後,書房裏的其餘四五個人,亦同時從席上起身,開口道:“殿下,太子在聖人征戰之時,确有些許功勞,其又是聖人嫡長子,若論皇位繼承,聖人偏心太子,那倒也罷了。可皇太孫區區一黃口小兒,又有何等本事,在您之上,就如此受聖人看重?”
“正是如此。皇太孫如今才只有十歲而已,太子現下才僅僅是重病,聖人就能為了太子和皇太孫,想要對幾位殿下出手。若是聖人擔憂顯王,那便也罷了,顯王背後有世家做後盾,年歲上又只年長太孫幾歲,且又于國無任何功勞,聖人因娘子和世家之故而擔憂顯王,倒也在情理之中;然則殿下和定王皆與國有大功,且皆與太子手足情深,聖人卻只為了那些莫須有的未曾發生過的事情,就想要殿下和敬王最看重和心愛的質子進長安為質。那麽,待太子将來離世,聖人将來……時,那聖人為了讓天下安定,讓太孫能夠坐穩這個江山,是不是幹脆就要為太孫徹底削藩?而那個時候,殿下,您又該如何自處?”
敬王身子微微一震,終于轉過身來。
他沉默的看着身前的這些親信,依舊一語不發。
那幾人心中焦急,卻不敢開口再勸,只拿眼睛使勁去看那名白衣狂士。
那白衣狂士方才還僅僅是微醺,可這時候,他仿佛已然是半醉,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甚至還打了個酒咯。
敬王面色絲毫未變,那幾名敬王親信,同樣也沒有任何的詫異,顯然已經很習慣了這白衣狂士很是狂放肆意的行為,仿佛這白衣狂士無論做甚麽,都不會令他們奇怪詫異。
只是這一次,一衆人卻全都驚詫震驚起來。
只見那白衣狂士似是已經半醉,搖搖晃晃的,好半晌才終于走到了敬王面前,然後,膝蓋一軟,跪倒便拜:“聖人——”
敬王只覺自己胸腔裏的心立時就要跳了出來。
整個腦袋裏,都只剩下了白衣狂士出口的那二字——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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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人,聖人。
若是從前,太子猶在之時,阿爹心中最看重太子,太子也的确是阿爹發妻所出的長子,人雖然形容胖了些,卻文采非凡,智慧無雙,在阿爹南下征戰之時,立下厚重功勞。阿爹屬意太子,願意太子做下一任的聖人,這些,敬王早些年便都知曉了。
他雖曾經心有不甘,然而在看到太子的出色,和太子曾經為阿爹擋過兩箭的功勞後,心中饒是還有些想法,卻也已然将那些想法統統按下下去,安心做自己的藩王,打算将那些念頭全都打消。
可是現在,太子就要死了。
而太子的兒子,才僅僅是年幼十歲的黃口小兒而已!
這種情形之下,敬王心中,又如何能沒有任何的想法?
阿爹的聖人之位,本就該傳給兒子,再由兒子傳給兒子,以此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可是,阿爹卻因一些所謂的規矩禮法,還有對太子的偏疼,就要不顧他們這幾個兒子的想法,妄想将皇位給那個黃口小兒!甚至,還想要為了那個黃口小兒,讓他們将自己的兒子送去長安為質!
那個黃口小兒是阿爹的孫子,難道他們便不是阿爹的兒子,他們的兒子,便不是阿爹的孫子了麽?
敬王心中,原本只有些許的氣惱。可是,這些氣惱,在聽到手下親信的那些話後,開始慢慢的變了滋味。
待到自己投奔他來的白衣狂士孤鴻子朝他搖搖晃晃的一拜,口稱“聖人”之時,敬王心口處的劇烈跳動,終于讓敬王明了他的心底的野心。
他或許比不過太子,但是,他絕對比二哥定王、四弟顯王,還有那個僅僅十歲的黃口小兒要強得多!
既他比他們要強,那麽,那個位置,他為何不能肖想?縱然讓大慶再生戰亂,他也有本事在戰亂之後,再讓大慶重回安定輝煌!
敬王心中驚濤駭浪,可面上卻仍舊巋然不動,在孤鴻子的一拜之後,稍稍側身一閃,就神色平靜的道:“孤鴻子醉了,竟是将本王看做了阿爹。來人,将他送回房間,好生安置。”
周遭親信面面相觑,随即心頭亦是一陣狂喜。
做敬王的親信,便永遠也只是親信而已。可是,如果能做未來聖人的親信……高官厚祿,名垂千古,亦不遠矣!
敬王心中如何做想暫且不提,敬王後院之中,敬王妃馬氏再聞得聖人诏書,要留世子在長安為質後,面上巨變。
“質子?甚麽質子?郎君是聖人嫡親的兒子,父子之間,有哪裏有隔夜仇?哪裏還需要無辜稚子遠離爹娘,去長安城中作甚質子?那可是聖人的嫡親孫兒啊。”
馬氏平素最是溫婉大方,行事幹脆利落,可今日之事,卻是和她的長子、敬王最看重的世子謝瑾然有關,馬氏又如何還能繼續保持那副溫婉大方之态?一雙素手,已然攥緊了手中錦帕。
小馬氏因之前接連有孕生産,結果生産下的孩兒皆不過幾日或幾月光景,便都夭折,一個都不曾序齒。因此心神俱傷之下,身子越發柔軟纖瘦。
她一身紫衣,掩唇清咳了幾聲,才道:“阿姐且先莫要惱。妹妹這裏,還有一事要說與阿姐聽。”她身子着實是虧空了太多,接連又咳了幾聲,才又開口,神色淡淡,“只是妹妹說這件事之前,還盼阿姐聽了此事之後,萬萬要壓住脾氣,莫要之後讓郎君看出端倪才是。”
馬氏心中的驚怒登時被她強壓了下去,拉着小馬氏的手,道:“到底發生了甚麽事?竟要妹妹這般鄭重的與我說。”
馬氏和小馬氏同出一門,且還是一嫡一庶,嫁給了同一個人,感情卻頗為不錯。
至少,在小馬氏生下的兒子真正存活之前,二人之間都是親密如同嫡親姐妹。
小馬氏咳嗽了幾聲,才低聲與馬氏道:“今日阿娘來王府時,原本就要将質子一事和這件事一同說與阿姐聽的。只是阿姐彼時着實沒有空閑與阿娘私下相處,是以阿娘只能将事情說與了妹妹,再讓妹妹說與阿姐聽。”
馬氏神色緩和了一下——她就說,為何小馬氏會比她知道的事情還要多。
小馬氏神色頓了頓,似是再猶豫要如何開口,半晌,才接着道:“阿娘說,阿爹的一位學生去蜀地拜訪遠山先生時,曾見到了遠山先生的一個七歲的小弟子。那個小弟子,叫做謝遠,年七歲,家中有一母四姐,最小的姐姐和他是龍鳳胎。”
話說到這裏,馬氏已然驚懼起身,雙手都在微微發抖。
小馬氏心下嘆氣,也站了起來,上前扶住馬氏,接着道:“那謝遠因家中三代不明,又明顯不是世家所出,因此很不得遠山先生喜歡。只是謝遠當初拜師時,曾贈與遠山先生一本尋而不得的孤本,且那謝遠天生過目不忘,聰慧異常,遠山先生才勉強将其收入門中,平日裏連課業都很少為他布置,只由着謝遠自己願意做功課便做,不願便罷。然而饒是如此,那謝遠在遠山先生的弟子裏,也是極其的出類拔萃。只是因着年紀還小,遠山先生又極度不喜他,是以才會至今對外沒有名聲。直到阿爹的那位學生前去拜訪時,意外瞧見了一眼,才因此特特去探查了一番。”
馬氏半晌才道:“那、那他的容貌……”
小馬氏沉默了一會,道:“和郎君有七分相似。”
馬氏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勉強讓自己沒有癱軟在地。
小馬氏見狀心有不忍,可是細細想來,她又有甚麽資格去可憐馬氏呢?至少,馬氏膝下已然有了二子一女承歡膝下,可是她呢?她出了一副破敗身子,甚麽都沒有。
小馬氏微微出了會神,片刻後才低低的問出娘家人讓她詢問馬氏的那句話:“阿姐,阿娘讓我問你一句,接下來要如何做?那個孩子,還有江氏她們……”
馬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緊緊握住了小馬氏的手,道:“殺了他。”
小馬氏“嗯”了一聲,并不意外這個答案,又問:“那質子的事情……”
馬氏面上有些扭曲:“我寧可讓我的瑾然去,也絕對不會容許那個過目不忘、聰慧過人,遠山先生明明不喜卻仍舊能好生做遠山學生的人搶去我兒的世子之位的!他一定要死,必須要死!”
小馬氏輕輕颔首,又低聲安慰了馬氏幾句,才終于告辭。
當夜,小馬氏就因其生母重病,被馬氏放回馬家。
九月二十五,遠山先生的六十歲壽宴,正熱熱鬧鬧的開始了。
謝遠摸了摸家中幾位阿姐做出的冊頁書,站起身,去親自為遠山先生拜壽……和送壽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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