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天意

謝含英和謝容英在宮門下鑰前,匆忙忙趕了出來。

原本他們是來安慰謝遠的,結果謝遠瞧見他們來了,并不提阿守的事情,只拉着他們一起對弈,對弈完了,就開始各執木劍,打了起來。

謝含英雖說每日晨起也會打拳舞劍鍛煉身體,上課時也有騎射課。但他本心卻并不是那麽喜歡這些,元朔帝本就心疼他小小年紀就要擔負起那樣的責任,見他既已經每日鍛煉了身體,素日也很少生病,便也不去苛求他練武。

因此謝含英和特意學了拳法、箭術、劍法并嚴苛鍛煉的謝遠就打不起來了。

倒是謝容英雖比謝遠還小了兩歲,卻也是自幼喜歡練武,且他小時候身體比尋常小孩子胖,謝含英擔憂他會走父親的老路,因過度肥胖而導致最後連等待藥渣子起作用的時間都沒有,便管束他管束的極嚴。謝容英本身也喜歡這些,便也勤加鍛煉,因此現下雖然仍顯得有些胖,身子卻也強健了很多,甚至能和謝遠打上一場了。

當然,這得是謝遠故意讓他的情形下。

謝容英也不糊塗,他和謝遠打了一會,就發覺謝遠比起一年多前沒有離開長安的時候,功夫好了不止一星半點。因此打了一會後,他就自己丢了木劍,拉着謝遠就讨好的問他功夫長進的緣故。

謝遠就笑:“當然是因為我有一位好阿舅!”

謝容英和謝含英對視一眼,俱都想明白了其中緣故——江白本就是武将世家江家出身,本身本事就強,上過戰場,又有了去往海外數年的經歷,功夫底子自然更強悍。謝遠跟着江白在船上一年多,江白自然不可能虧待自家外甥,自然是自己會什麽,就把那些教給謝遠了。

謝容英想罷就嘆:“那我不如也去求阿翁,讓阿翁幫我尋一位上過戰場的師傅來?”

謝含英聞言,就敲了謝容英的腦袋一下:“你可想好了,将來當真要上戰場?如果要去的話,你可不只是要學武,還要像阿遠那樣,熟讀各種兵法,最好現在就開始培養親信,還要做好在戰場上受傷的準備……這些,你若都能做得到,那我便替你去求阿翁,為你尋一個本事強悍的将軍,讓他直接做你的老師!”

謝容英原本還挺興奮,聽得謝含英這一番話說下來,就不自覺的吐了吐舌頭,覺得他還是老老實實的跟着自家大哥身後當小跟班好了……至于上戰場,他還當真沒有那種想法。

謝遠只在一旁微微笑着,想了一會,就把那只被謝容英丢下的木劍撿了起來,和自己那一只一起拿在手裏看。

謝含英心細如發,見此,便走到謝遠身邊,道:“怎麽了?”

謝遠頓了頓,道:“從前都是我與阿守,各執一劍,一起對練。将來……怕是再無機會了。”

謝含英心下也是一嘆,拍了拍謝遠的肩膀,道:“殷王忠心可鑒日月,阿守是他的孩子,一旦回去,殷王……的确不可能再和像從前一般,甚至有可能必須要和你佯作互不認識……是為兄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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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遠原本是當真在難過,聽得謝含英這句話,就笑了起來:“阿兄在說甚麽?那本就是阿守自己的選擇而已。原本,他若不喜歡,也可以不去理會那些,反正也無人會逼着他必須和殷王認親不是?只是……父母恩義猶在,且我們聽說,阿守的阿娘,也就是那位前殷王妃是思念失蹤的兒子過度而死的。阿守身為人子,又是被白狼養大的,心思純良,想要認回家人,也是應有之義。”

謝含英不疑有他。他認識了阿守也有幾年,知曉阿守性子說不上純良,但單純卻是有的——想當初,阿守被阿遠剛剛帶來的時候,常常思念他的白狼阿娘,為此還常常令前去蜀地的人,幫他的白狼阿娘捎帶獵物,打獵時除非被狼主動攻擊,也從不射殺狼族,其秉性的确單純。這幾年被阿遠又護得極好,年紀這般小就自己給自己賺得了爵位,素日裏也沒人故意為難他。

這樣的阿守,謝含英是想不到他會為了阿遠才回去認親的。

謝遠也不戳破這些,只又沉默一會,瞧見謝容英困了,便令人将謝容英帶去休息,和謝含英兩相對坐。

良久,謝遠才站起身,為謝含英續上一杯花茶,頓了頓,終是道:“阿兄,阿舅出身将門,已經打算向阿翁請命,駐守東部邊境,收拾這幾年開始時常作亂的扶桑、高麗,還有那些常常擾民的海寇。我、我打算随阿舅一起離開。”

謝含英原本端着茶盞的手就是一抖。

他擡起頭,看向這個才僅僅十二歲的少年,一眼看去,就看到了少年雙眸中的決心。

謝含英放下茶盞,苦笑:“阿遠,你還小,不必如此。你這般,豈非令為兄心下不安?”

謝遠答非所問:“阿兄,阿翁近來的藥方,變了吧?”

謝含英一怔,沉默下來。

他雖比不得謝遠聰明,甚麽都能一學就會。可是,他曾經照顧了生病的阿爹許久,又跟在常常吃藥的阿翁身邊多年,心裏也擔憂阿翁身體,便也研讀了不少醫書,當然知曉那些藥方的改變意味着甚麽。

更何況,他久居宮中,時常侍奉聖駕前,阿翁也并不瞞他甚麽,因此他還知道,阿翁已經讓人去尋回煉丹的道長了。

阿翁的身體雖說現下還能用那些藥方支撐着,可是,等再過些日子,只怕那些藥就不管用,只能領那些煉丹的道長煉些丹藥來,強撐身體了。

因此謝含英心中縱然有再多的不舍,心底深處卻是明白,阿遠的選擇,是正确的。

阿遠的确,該走了。

謝含英想到這些,不禁站起身來,看着謝遠,一時之間,竟說不出話來。

謝遠笑道:“阿兄,我此去,定是要将世子之位讓給我的那個才幾個月大的胞弟。今後,我的那個胞弟,就有勞阿兄照拂了。”頓了頓,眨了眨眼,道,“當然,将來戰功需要我自己掙,但是,戰功掙下來,我将來的爵位嘛……還要有勞阿兄了。”

謝遠的話中之意,謝含英如何聽不出來?

聞言大笑,抱住謝遠,道:“好阿弟,此生,為兄定不負你!”

謝遠等謝含英抱完,松手後,才長揖一禮,朗聲道:“臣,謝遠,亦是如此!”

……

又過十幾日,殷王府殷王竟當真舍下藩地諸多事務,遠赴長安,親自見了阿守。待見得阿守後背上的胎記後,當着聖人、太孫和謝遠之面,痛哭流涕、老淚縱橫,當場認下了阿守。

并言道:“當初我們最後查到的消息,就是賊人将我兒帶去了蜀地深山。只是蜀道艱險,深山衆多,王府派人尋覓多年,都未曾尋到過我兒蹤跡。且那賊人既将我兒放在深山裏頭,幾乎有九成可能,我兒已經被虎狼吞食。因此臣不敢将這個消息告知內子,既怕內子擔憂,又恐那賊人知道臣等已經查到了蜀地,會再想法子去找只有那麽一絲可能活下來的我兒,将他送往其他地方,是以,這些年來,府中才任由我兒被偷走送往吐蕃的消息傳揚開來。”

謝遠站在一旁,并不說話。

謝含英看了他一眼,也沒說話。

元朔帝親自扶起了殷王,看了他一會,又打量起阿守來,果然見二人五官之上,仔細看去,的确有些相似之處。

可是,元朔帝還是拍了拍殷王的肩膀,又問了一次:“殷老弟,阿守雖是個可憐孩子,但他被我孫兒照顧教導的很好,将來沒有殷王府,也能有自己的一番成就。你可是看清楚了,他當真是你的兒子?若是三郎弄錯了,咱們現下就說清楚,讓三郎與阿守道個歉便也是了。可萬萬沒有過個三五年,老弟再跑過來告訴我或是含英,說你們當初認錯了人,阿守并不是殷王府的人的事情發生的道理。”

殷王只比元朔帝小個一二歲,只是他成親晚,得子更晚,因此孩子才和元朔帝的孫子輩差不多大。

他聞言忙道:“聖人也是見過內子的。聖人且看,阿守的容貌,是否與內子也有一二分相似?”

元朔帝輕嘆一聲,還是對郝善一點頭:“讓太醫進來,為他們二人,滴血驗親罷。”

殷王一怔。

元朔帝微微對着謝遠站着的地方一擡下巴:“那就是我孫兒阿遠。也是他當初将阿守從那深山裏帶出來的。雖然阿守年紀現下瞧着比阿遠大了,可是當初,阿遠剛剛将阿守帶出來的時候,阿守身形極其瘦小,看起來比阿遠還要小上一二歲,因此阿遠便一直将阿守當做親弟弟一般照拂着。”

殷王沉默不語。

元朔帝只做沒有瞧見他的沉默,繼續道:“既當做弟弟,那麽,單單是你們的一面之詞,顯見是不夠的。自然要滴血驗親,再無更改。”

謝遠此舉的目的,元朔帝也好,殷王也好,顯然都知道,謝遠是想要殷王再沒有反悔的餘地。

就算将來阿守做了甚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依舊是殷王的兒子。

殷王可以大義滅親,卻絕對不能反口說——是當初三郎認錯人了,其實阿守并不是他們家的人,因此,阿守做的任何事情,都和他們家無關。

殷王其實在看到胎記,聞得阿守是被從蜀地帶來,且還是被白狼養大的時候,就知道阿守十有八九,就是他那個丢失的孩子了。

待再仔細看清楚了阿守容貌,就知道阿守初初看起來,并不像他或是前殷王妃。可是,認真打量一番,卻能發現,阿守的容貌,是二人容貌的結合,五官并沒有一致的像一個人,而是分別像了兩人,殷王便知曉,這個阿守,一定就是自己丢失數年的那個兒子了。

只是饒是如此,殷王早就聽說過了那個謝遠的本事,心中也擔憂阿守會和謝遠繼續兄弟情深,便沒打算當着衆人的面,行滴血驗親之舉,心中打算的,未必就不是将來一旦阿守背棄殷王府,殷王府便能毫不猶豫的舍棄阿守。

可是現在……

那位敬王世子,根本不容許這件事情的發生。

殷王面色沉了沉,然而事已至此,他也瞧出了聖人是當真喜歡這位敬王世子,心中雖仍舊有猶豫,但還是在太醫來了之後,全都照做了。

謝遠站在一旁。

他當然知道滴血驗親的不可取與不準确。可是,準确不準确又如何?如果血不相溶,他就可以帶着阿守直接離開,完全撇開殷王府,不必讓阿守陷在陰謀詭計之中;如果相溶的話……至少,阿守在殷王府的地位,此後便無人可以動搖。

只是謝遠的希望美好,結果……

“回聖人,殷王與阿守郎君的血相溶了。他們二人,乃是親生父子。”

太醫的話清清楚楚的傳遞到了每個人的耳中。

謝遠心中輕輕一嘆,只能攥緊了拳頭,讓自己冷靜的站着。

殷王原本僅剩的一絲懷疑也無,抱着阿守,就大哭起來。

元朔七年,六月初。

阿守正式改變為殷守,被認回殷王府,為殷五郎。元朔帝同時保留其正五品開國縣子的爵位。

又過兩日,因殷王藩地緊鄰吐蕃,諸事繁忙,帶着殷守與殷三郎,留下嫡長孫在長安為質,與元朔帝拜別。

同年六月二十,太孫謝含英大婚。

同年七月二十六,太孫謝含英兩位側妃同時進東宮。

同年八月初一,寧遠侯江白在朝堂之上,請求去東面邊境領兵帶将,為君分憂。

敬王世子謝遠,同日請求将世子之位讓與胞弟謝秋然,摘世子之位,請求征戰沙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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