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駕崩
謝秋然今年已經虛歲五歲了,謝恭然是九歲。
兩人這幾年都是跟着謝念一起長大,因此特別依賴謝念。
謝念待二人一視同仁,不曾有任何偏頗,又有小馬氏的叮囑在,因此謝恭然雖是庶子,卻也跟謝念很親近。
見謝念這次不許他騎馬,就在牛車裏奇怪的問謝念緣故。
“阿姐,我已經九歲啦!阿兄這個年紀時,早就會騎馬啦!而且,我的馬還是阿兄特特送來的小馬駒,我喜歡它,它也不怕我,不會出事的!”
謝念摸了摸虎頭虎腦的謝恭然的腦袋,笑道:“可是,小馬駒走得慢,牛車更快一些,不是麽?”
謝恭然聞言憨憨一笑,想了一會,就點頭:“那也成。我能早些看到阿兄。”然後就掀了簾子往外看,神采飛揚,過了一會,又放下簾子轉頭對謝念有些期期艾艾的道,“對了,阿姐,我、我……我的騎射師傅說我功夫練得還成。阿姐,你說,若我去求阿兄,阿兄這次肯不肯也帶着我去戰場?我雖然小,可是,我也可以跟着去阿兄身邊照顧阿兄的,是不是?”
謝念看着謝恭然滿是期待和濡慕的目光,心頭動了動,還是搖頭道:“這件事,且再等等。你還小,你阿兄定然是舍不得你現在就去戰場。”說着,她摸了摸謝恭然的腦袋,又摸了摸在一旁靜靜聽着的謝秋然的腦袋,帶着幾分無奈的笑道,“你阿兄自己吃過的那些苦,又如何舍得你們再去吃?至少,你們現下還小,縱然男兒當自立,也要再長大些才是。更何況……”
謝念頓了頓,沒有将接下去的話說下去。
謝恭然一臉茫然,謝秋然卻想了想,比起常人要蒼白上幾分的小臉微微揚起,道:“四姐,二皇伯、阿爹、四皇叔今日都進了長安,是不是說,阿翁快要……”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望了望外面,道,“若當真如此,咱們還需快馬加鞭,讓阿兄能快些進宮。無論如何,阿兄既來了,就該見阿翁最後一面才是。畢竟,阿翁那般喜歡阿兄,阿兄心中也惦念着阿翁,咱們且要更快一些。”
謝念一怔:“現下已經足夠快了。”
謝恭然卻掀開簾子,往外頭又看了一眼,很是鎮定的對謝念道:“不,阿姐。阿爹他們已經進宮了,阿翁心事若能了結,必然能安心而去;阿翁若心事不能了結,必然動怒而去。無論是哪一種,阿兄都有可能見不到阿翁最後一面。若阿翁見不到阿兄,那麽,此次阿兄擅自離開邊境一事,必被朝廷諸臣拿來說事。縱然阿兄有法子應對,但是,咱們何不再快一些,令阿兄能真正見阿翁一面,也免了此次責罰?”
謝恭然在一旁恍然大悟道:“是了,四姐,六弟說的是,既如此,那咱們就先挑了善騎之人,去跟阿兄說,讓阿兄先趕來好了。”
謝念看了謝秋然一會,微微笑道:“秋然果然是随了阿遠,和阿遠一樣聰明。”她輕輕一嘆,轉而卻又道,“只是,縱然天下皆知阿翁今日只怕就要……”她頓了頓,又道,“可是,只要消息沒有傳來,咱們便不可更衣,不可傷悲,不可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催促……否則,那,才是大罪。”
謝恭然這才明白過來,點了點頭,腦袋裏卻也沒有想太多,只覺,他将來只要跟着大哥,至于其他,卻不需他多想。
而謝秋然卻低了頭,半晌才有些垂頭喪氣的道:“四姐,是我想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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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念只道:“六郎愛惜手足,擔憂兄長,何錯之有?只是你年紀太小,身體又……”她看着謝秋然因經常病着而顯得格外蒼白的臉,還有瘦弱的身體,嘆道,“你年紀小小,便能想到此節,已是甚好。只是,正因你年紀小,見到的人和事太少,才有許多事情不曾想到,亦是正常。這些,待你身體再好些,阿姐就親自教你這些,可好?”
謝秋然這才擡起頭,對謝念露出一個乖巧的笑容。
謝念見狀,也只能在心中嘆息——彼時阿娘懷了秋然時,若阿爹能多在意這個孩子幾分,請旨令阿娘不必急着從北地趕到長安,就算來了,在劉皇後葬禮之後,若能留在長安好生歇上些時候,再回北地,或許,秋然的身體,就不會像此刻這般虛弱多病。
且秋然雖聰慧過人,卻又心思細膩。如此這般,秋然的身體就越發差了。
謝念甚至忍不住想,若是秋然笨上一些,像恭然那般的沒心沒肺一些,或許,秋然就不會這樣每隔十天半個月,就要病上一次。
只是謝念對謝秋然的擔憂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他們就都出了城,迎上了急急策馬而來的謝遠還有他的近身親衛。
謝恭然從簾子裏一眼就看到了謝遠,忍不住就高聲喊:“阿兄!阿兄!”喊罷,就仗着自己身體靈巧,大叫一聲停車,就從牛車上跳了下去,朝着謝遠奔去。
謝念輕喝一聲,卻也沒有太多指責,亦要下車,就見謝秋然面上一臉的羨慕和焦急。
謝念心中一嘆,沒有立刻下車,道:“莫怕,你大哥定不會忘了你。”
謝秋然面上依舊蒼白,一雙眼睛卻是格外清亮。
謝遠當然忘不了他們。
待他下馬,抱起謝恭然看了一會後,就笑:“好阿弟,長大了。”
謝恭然眼圈一紅,立刻就要哭。
——他自小就是跟着謝遠長大的,對謝遠自是依賴萬分。就是謝遠走了,每每寫信送東西,也從來不會少了他的。就連他的文武師傅,阿爹不管不問,也全都是阿兄辛辛苦苦幫他尋來的。謝恭然心中,如何能不喜歡這個阿兄?
謝遠瞧他要哭,就湊在謝恭然耳邊道:“好阿弟,來不及了,先莫要哭,好不好?”
謝恭然素來聽話,尤其是聽謝遠的話,聞言立刻一抹眼睛,大聲道:“我聽阿兄的!阿兄讓我不哭,我就不哭!”
謝遠摸了摸他的腦袋,将他放在地上,又道:“待會你和你阿姐他們回府。阿兄帶了不少禮物給你們。”說着,就拉着謝恭然往牛車邊去。
謝念已經牽着一臉緊張嚴肅的謝秋然站在牛車旁。
謝遠看一眼謝念,喉頭微微哽塞。
謝念則是立刻紅了眼眶,落下淚來,牽着謝秋然上前道:“阿遠!”
謝遠微微笑道:“阿姐,素來可好?”
謝念卻答不出來,只覺一開口,聲音都要發顫。于是便一推謝秋然。
謝秋然瘦瘦小小,臉色蒼白,有些緊張,卻還是規規矩矩的朝謝遠行禮。
謝遠瞧見他,微微驚訝,随即就皺了皺眉。
“秋然的身體……”他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只将謝秋然抱起掂了掂,溫柔到,“阿兄那裏有個老軍醫最擅長為人調理身體,阿兄今日回去,便寫信請他來為你瞧瞧身子,可好?只是那老軍醫的藥汁子最是苦,藥浴也頗折磨人,唔,他還會一套養生的拳法,阿兄也想法子讓他将那套拳法交給秋然,秋然可怕吃苦,可願意學?”
謝秋然蒼白的臉上微微泛紅,立刻就點頭道:“我願意!我、我、我本來,就在每日吃藥。不過是換些藥吃罷了。”
謝遠心下一嘆,還是摸了摸他的腦袋,道:“莫怕,就算他不行,民間多能手,咱們只要用心些,便定能找到好大夫。”
他又抱着謝秋然與謝念低聲說了幾句話。
謝念已經緩了過來,對他低低到:“阿遠,快些進宮罷。阿爹和敬王、顯王已然進宮。而其他三位藩王,現下也留在長安。只怕這一次……”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卻也足以讓謝遠明白現下的時間緊急了。
謝遠面上微微一肅,點了點頭,将謝秋然放下,低低的道:“阿姐且先帶他們回去。無論如何,先讓他們吃些東西墊墊,身上的衣裳也換厚實些,膝蓋和小腿處尤其要綿軟些,小心縫上塊皮子也使得。再為他們選上一二機靈的人帶着。恭然雖好卻年紀小,秋然身子太差,讓那侍從瞧着些,一旦二人身上有甚不好,便請太醫。……放心,太孫不會因此怪罪,切莫讓含英因此讓身子再虧空了才是。阿姐亦是如此,萬萬要珍重自覺。”
謝念都一一應下,便催促謝遠快些進宮。
再不進宮,只怕,就來不及了。
謝遠低頭看了一眼一齊仰頭看他的謝恭然和謝秋然一眼,對謝念又點了點頭,沒有絲毫遲疑,便騎上他那匹白馬,策馬往城門奔去。
待行得城門口處,謝遠忽然調轉馬頭,往後看去——
他先看了依舊站在原地看他的謝念三人一眼,又将目光放在了那些侍衛中間。
最後,目光落在了一個面容很黑的少年身上,微微一頓,随即,唇角輕輕一揚,再次調轉馬頭,策馬離開。
而那個面容很黑的少年,卻是覺得自己胸膛裏的那顆心都要跳出來了。
這是他的阿遠。
依舊是芝蘭玉樹,翩若驚鴻,卻偏偏,那雙清澈的眸子裏,滿是溫柔。
殷守想,縱然四載不曾相見,可是,那又如何呢?
他依舊是那個想要糾纏阿遠的阿守,阿遠,也依舊是那個他想繼續纏着的人。
如此,于他,便也足矣。
而謝遠一路疾行,待到了宮門處,剛要下馬,就聽一名熟悉的宮人道:“昭寧侯,太孫殿下說了,您可以直接騎馬去紫宸殿。”
謝遠看他一眼,見他是謝含英身邊侍候的人,便點了點頭,繼續騎馬奔向紫宸殿。
而紫宸殿中,之前的劍拔弩張,也終于退去。
元朔帝靠在床榻上,神色複雜的盯着自己的三個兒子,道:“你們今日既都立下了誓言,便該将誓言謹記。切莫反悔才是。”
定王、敬王與顯王俱都叩頭應是。
元朔帝又道:“郝善,将朕立的最後一份旨意念給他們聽。”
郝善其實也沒有見過那最後一份聖旨。因為這份聖旨說是最後一份,其實是元朔帝一年前所寫。只是寫的時候,元朔帝便驅散了衆人,寫完後才讓他好生收了起來。
前些日子,還幾次讓他将這份旨意拿出來,有兩次,還想讓他将這份旨意直接投入房間裏的火盆裏。可是,終究元朔帝也沒有讓他真的這樣做。
郝善心中奇怪,可還是将那份旨意拿了出來。
他正要将旨意打開,就聽元朔帝忽道:“且慢!”然後朝郝善伸手。
郝善便将那份聖旨雙手捧着遞了過去。
元朔帝拿着那份聖旨,蒼老的雙手微微撫摸着,良久,他目光落在房間裏的沒有點燃的蠟燭上。
郝善心頭一動,道:“聖人,可是要火……”
元朔帝面上更加複雜,然而,他猶豫許久,還是道:“不必。念給他們聽罷。”
郝善接過聖旨,雙目一掃,險些就将聖旨丢在地上。
定王、敬王與顯王同時看向郝善。
郝善聲音微微有些發抖,開始念起聖旨來。
待聖旨念罷,敬王怔住,呆立原地,定王、顯王遲疑片刻,立刻就膝行上前,高聲道:“阿爹!您怎可……怎可如此?那謝遠本就是三弟的兒子,若讓他獨領一藩地,那,将來又要讓兒、讓含英如何自處?您剛剛告誡了咱們,又怎能再多出一位藩王?”
敬王亦不知該有甚表情,猶豫後,才道:“阿遠雖與我親近的時候不多,但他總歸是兒的孩子。兒,不舍将其過繼大哥。”
定王、顯王俱都冷笑。不舍?不舍,卻不是不願。
敬王啊敬王,當真是好心思!
元朔帝卻擺手道:“朕心意已決,再無更改。此事……”他重要說甚麽,就聽外頭謝含英在敲門,聲音裏還帶着驚喜。
“阿翁,阿遠來了。阿翁,孫兒讓阿遠進來,可好?”
元朔帝一怔,随即就接連擺手:“不必,不必!不要讓阿遠進來!”他一指郝善,瞧見他手上的聖旨,微微一頓,便指着顯王,高聲道,“你去隔門說與含英,讓阿遠走,朕,不見他!”
其實根本不必顯王來說,站在門口的謝含英與謝遠便都聽到了。
二人俱是怔住。
謝含英先回過神來,對謝遠勉強一笑,道:“阿翁,許是有要事要說與三位皇叔。阿遠,你且跟為兄來……”
謝遠愣了一會,方聲音有些幹澀的道:“不必了。阿兄,阿翁正是要緊時候,我、我且在殿外候着便是。”
謝含英抓着謝遠的手,不想讓他離開。
而內殿之中,元朔帝忽然又将那份聖旨從郝善手中拿了過來,做出要撕掉的模樣。
可是最終,元朔帝猶豫了那麽久,還是道:“都出去,宣讀聖旨。”
郝善遲疑道:“奴再找個內侍陪着您?”
元朔帝擺手:“都出去!”
郝善與定王三人,便只能依次退了出去。
他們出去時,謝遠正掙脫了謝含英的手,想要離開。
聞聲轉身,就見郝善面上有些奇怪的道:“昭寧侯,且留一留!接旨!”
謝遠怔住,看了一眼謝含英,跪下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今昭寧侯謝遠人品貴重,聰慧過人,允文允武,類端睿太子謝玉斐。端睿太子膝下僅有二子,朕心下彷徨擔憂,便令昭寧侯自今日始,過繼端睿太子膝下,賜號昭,為昭王,并賜藩地北地以東,渤海以西,魯州以北。……”
旨意到了這裏,卻都不算是甚麽災難。
可是,旨意還沒有完。
而謝遠心頭,只覺是大大的不妙。
就聽旨意接着道:“……允其擁兵。然,昭王繼任者,當從謝含英之子中擇一,不得由昭王親子擔任下一任昭王……欽此。”
謝遠心頭的那塊大石卻終于落了下來。
他明白了,阿翁,元朔帝,是要他做謝含英的後盾,做謝含英的最後一只盾牌。
就像他當年所言,願為馬前卒,護大慶朝百姓安危,護聖人安危。
只是,待這場災難之後,這藩王之位,元朔帝卻是并不能讓謝遠的孩子保留。
他緩緩跪下:“臣,謝遠,領旨謝恩。”
謝遠猜到的,謝含英也猜到了。他怔了許久,才起身,直接往內殿沖去。
謝含英起身了,其餘人也都漸次起身,往內殿走去。
謝遠沒有動,站在原地。
而內殿之中,衆人看到的就是一臉嚴肅的端坐床上的元朔帝,雙目圓睜,銳利又睿智。
可是……
謝含英喚了元朔帝好幾次,見元朔帝始終沒有反應,待輕輕一推,元朔帝輕易的被推倒在床榻之上。
衆人這才發現,元朔帝,駕崩了。
“阿翁——”
“阿爹——”
哀嚎痛哭之聲傳出,謝遠緩緩撩起衣擺,跪在殿外。
他想,他終于知道,為甚自元朔帝病重以來,及至方才,元朔帝為甚不肯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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