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鹽糖

謝含英瞧謝遠怔住,就越發鄭重的将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又道:“阿遠,阿翁故去前的那份旨意……阿翁當真了,我卻沒有當真。于我而言,你我兄弟之間,并不需要那些心思算計。阿翁、阿翁亦是喜愛阿遠的,只是阿翁大約是想到了幾位皇叔,才會定下那樣的法子。然而縱然如此,阿翁心中,也是真的喜愛阿遠的。”

謝遠心中溫暖,頓了頓,才笑道:“阿兄的心意,遠明白了。只是……我今歲才十六,那些事情,并不着急,且再等等便是了。”

謝遠現下倒是能一口拒絕,只是,他心中明白,謝含英現在對他正是極其愧疚的時候,他若一口拒絕,只怕謝含英心中對他的愧疚會越發深——他和謝含英兄弟情深,自是了解謝含英面上溫文爾雅,心思卻是極其細膩。謝遠并不想謝含英因對他的愧疚而難過,是以,就打算拿話先将此事拖着,待過上幾年,再開口拒絕便是。

謝含英聽得謝遠此語,果然心情大好,只以為謝遠這是答應他了,只不過因着孝期和沒有尋到合适的人,就暫時只能拖着,于是就笑着不再提這件事,轉而論起謝遠的親事。

謝遠聞言皺眉,嘆道:“此事說來,也要多謝阿翁。若非阿翁将我過繼給了阿兄做親兄弟,我的婚事,恐怕就要讓敬王做主。敬王……”他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

謝含英卻忽而道:“這卻也不一定就是好事。”敬王是沒法子算計謝遠的婚事了,可是,他親娘高氏現在卻是名正言順了!謝遠被過繼給了他的阿爹,聖旨中雖未言明嫡庶,然而謝含英心疼謝遠,自是将謝遠放在了高氏名下,令謝遠做了嫡子。

換句話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現下最有權幹涉謝遠婚事的,就是高氏和謝含英。

謝含英臉色頓時難看起來,謝遠瞧見,愣了片刻,也反應了過來,遲疑道:“太後想來,并不在意我。阿兄幫我再拖幾年,只道我那藩地上戰事未平,不敢言成家立業之事,便也罷了。”

謝含英張了張嘴,不願将後宮的龌龊事說來讓謝遠也跟着煩,便只微微點頭,道:“那就再過兩年。不過,也就只兩年而已。你在藩地孤苦無依,總要有個貼心人照顧你,為兄才放心。不過這人選……為兄會讓你清婉表姐細細挑選的。”

謝遠自聽得謝含英說起他的親事就心中微微煩躁,只是他這些年越發忍得,竟是在謝含英面前也沒有露餡,只輕輕點頭。

二人并不飲酒,只秉燭長談一番,便各自睡去。

翌日,謝含英早朝之後,便聽聞清寧宮皇後小高氏不慎小産,且傷了身子,将來或許再不能生育。

他嘴角輕輕一挑,只道:“朕知道了。去庫房挑些好東西,送去給小高氏,就道,朕初登基,諸事繁忙,便不去看她了。”

宮人輕聲應是,随即就去忙了。

謝遠回到府中時,就見他那位四師兄何雲墨已經在昭王府裏等着他了。

謝遠與何雲墨也是數載不曾相見,再次相見,師兄弟二人亦是感慨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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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雲墨笑道:“好師弟,你我分別之時,你才只到我腰間,是個每日只肯板着臉說話的小學究,不意九載未見,師弟竟是與我一般高,且還生得這番美貌,為兄想着,就是那宋玉潘安,想來也比不得師弟。就是不知那戰場之上,是否也有敵人因瞧見了師弟的美貌,就把手中的武器也不小心丢了的。”

何雲墨眼中頗為戲谑。

謝遠無奈。

這個朝代裏,不但看重女色,也看重男色。譬如哪家的郎君容貌出衆,只要人品無礙,又略有些才學,都會有不少人争着舉薦。而為官時,能力水平差不多的情形下,聖人和同僚也都會偏向容貌出衆的那一個。

甚而還有郎君因容貌極好,被小娘子和小郎君組團去圍觀的……

謝遠之所以現下都安然無恙,也多虧了他在戰場上的那些殺戮,以及這連日的閉門不出。

結果,一見到這位曾經對他多有照顧的師兄,就被何雲墨毫不客氣的調侃了一番。

謝遠只好道:“師兄糊塗了,戰場之上,人人都殺紅了眼時,臉上身上都是髒污,哪裏看的出來誰好看誰難看?不過是見着敵人就砍,拼命罷了。”

何雲墨聽了,輕輕一嘆,拍了拍謝遠的肩膀,又收了手,拱手作揖道:“師弟艱難,偏我此時才終于能來幫師弟一把。若昭王不棄,那仆便從此歸于殿下麾下,不離不棄!”

何雲墨乃是世家出身,前些年雖不曾見過謝遠,卻知謝遠艱難,只是他畢竟是世家子,又學業未成,只得歇下心思。直到最近,聽得謝遠被封昭王,他的家族才終于松了口,許何雲墨獨自出來去追随謝遠。——追根究底,不過是何家為自家多擇一條出路罷了。

謝遠對何家的打算不在意,何雲墨也不在意。畢竟,二人心中所想,不過是能将謝遠的藩地打理好,并且,将那些敵寇遏制在藩地之外罷了。

因此謝遠扶起何雲墨,就笑道:“師兄待我如此,我待師兄,定如手足,不棄不離!”

師兄弟對視一眼,其餘贅言,卻不必多說。

二人之前本就有書信往來,何雲墨甚至為謝遠将他們的大師兄親自送去了瓊州安置下來,并安排好了修建書院的事情,和瓊州、雲州、錦州的官員都見過一面,初初問了情形,這才趕來了長安,和謝遠親自見面。

謝遠道:“考試取官一事,我已說與聖人聽,聖人已然允諾。這件事,待我寫下公告,按上印鑒,師兄回去時,便開始将此事于三州公布。只是,除了取文官,于将士之中,我亦預備行選官一事,令諸将士也開始考試,其考試科目,除卻簡單識字,還有用兵打仗之道,以及個人武力等等,只是這後面的考試法子,我預再細細思量一番,再領将士考試,只是這考試的大致內容和考試之實,還請師兄回去時,也告知三州将士。”

何雲墨嚴肅了一張面容,點頭:“然也。現下的舉薦制度雖有可取之處,然而庸碌之輩也不少。尤其在戰場之上,那等庸碌之輩,除卻耽擱生死大事外,絕無其他好處!合該改了那等升官規矩!”

謝遠笑道:“師兄莫急,徹底改了,卻為時過早,能想法子讓有能之士出頭,便也暫且足矣。”頓了頓,又與何雲墨商讨起征兵一事。

先帝在位時就削減了藩王兵力。到了謝遠這裏,因是同姓藩王,倒是能擁兵十五萬。

而雲州北鄰突厥,錦州臨海,對面就是時刻想要抓住機會從大慶朝身上拔一拔羊毛的高麗和扶桑,這兩州倒是有兵。只可惜,這其中人數,對外說是擁兵二十萬,可實則連十五萬人都不到。

謝遠若領了這一處藩地,這些将士,首先便不能動,因這些人一旦離開,邊境必然大亂。謝含英便和他商量,這些将士,仍舊算作是朝廷軍士,只是受謝遠約束和管制,不過這約束和管制也是有條件的,謝遠能管束他們,但是,這些人,必須留在邊境抵禦敵軍,謝遠無權将其調離邊境。

而謝遠則是能另外在其藩地內征兵十萬人,只有這十萬人,才是他真正能随意調動的。

而這十萬人裏,一旦邊境當真發生戰争,大部分也要被緊急調離去邊境幫忙。

何雲墨聽了,嘆道:“聖人與殿下果真情深。想來,聖人為殿下争取到這十萬人的名額,也是要硬抗住朝中和諸藩王的壓力才可。”

雖說表面看去是謝遠吃虧了,只能随意調動十萬人。可是,那些邊境兵将一旦被謝遠徹底馴服,一旦聖人給了謝遠更高的權力,誰說那邊境十五萬人便就當真不歸謝遠管了呢?

因此謝遠此事上,倒不算吃虧。

謝遠微微一笑,并不接話,只道:“征男丁一事,師兄自知曉此事如何來做。我還有一事,想說與師兄……”他頓了頓,才道,“我欲征女兵。”

何雲墨端着茶盞的手就是一抖。

謝遠只做沒有瞧見,接着道:“師兄回去後,且貼出公告,征十二歲至十八歲女兵,但凡入伍為兵的女兵,家中一次性賞銀一兩,随後女兵做兵一載,可再賞銀三百文,待女兵退伍出嫁時,軍中将為其準備嫁妝。”想了想,又道,“再對百姓說明白了,這些女兵平日吃住都和男兵分開,主要練習弓箭和押送糧草這等和男兵可以分開的活計,那些女兵二十二歲時,除卻有正式官職之人,都可按規矩退伍。有了正式官職的人,按起心意。對了,再加一條,凡入伍女兵有軍功者,不論大小,許其将來成親後,休夫一次。”

何雲墨:“……”他遲疑了許久,才終于開口,“只怕此事艱難。畢竟,民風要改,當真是……”他搖了搖頭,又道,“除卻民風,還有朝廷……”

說到朝廷,何雲墨卻又住了嘴。

要當真把事情報與朝廷,只怕朝廷上,尤其是那其他幾個藩王,立刻就會雙手雙腳的贊成。

至于百姓,除非那些百姓打算離開謝遠的藩地,否則的話,藩地之上,真正說的算的人,當然是謝遠。尤其,這位昭王謝遠,還是真正帶兵打過仗的人,誰又敢真的違逆他?

于是何雲墨只能閉嘴。

謝遠又道:“還有一事,鼓勵生育。”

何雲墨奇道:“百姓素來講究多子多福,縱然不鼓勵,百姓也是會勤于生育的。”

謝遠卻搖頭道:“師兄,我說的鼓勵,不只是鼓勵百姓生小郎君,還要鼓勵百姓生産下小娘子後,不将其溺死或是随意養着,一不小心就将其養死了。”

何雲墨怔住,半晌才道:“此事确實需要約束。”過了片刻,又捶頭道,“村民向來同氣連枝,根本不會主動招供,反倒是殿下此法,直接用賞賜,倒是能讓一部分的心思按捺下去。畢竟,錢麽,是個人都是喜歡的。”這最後一句,卻是帶了嘲諷之意。

爾後何雲墨又問賞賜之法,謝遠就道:“生男者賞十文錢,生女者賞一百二十文錢。只是,但凡領了賞錢的,若女兒在五歲前夭折,其屍體必要由官府仵作進行屍檢,若是被故意虐待而死的,其家人将全部打入軍籍。”

軍籍卻并非是普通征兵之人。普通被征兵的人,只是其自己做兵而已,待到了一定歲數後,還能還鄉,其兒子孫子,依舊是普通百姓。可是,入軍籍的人,子子孫孫,皆要參軍。

何雲墨面色一肅,鄭重點頭。

二人又商量了諸多事情,末了何雲墨才擰眉道:“只是不知聖人這次打算給殿下多少金銀,若是少了,只怕這諸多事情,都不得施行。”

謝遠這才拍了拍手,令清酒和玉壺各自捧了一碟東西上來,且都是往何雲墨那邊走去。

何雲墨微微疑惑,卻是将上頭的兩塊紅布掀開,發現兩只碟子上,都是白色的顆粒之物。

他卻不是那等五谷不分之人,可還是愣了一下,伸手,分別嘗了一嘗,爾後徹底怔住。

“這鹽便罷了,只比尋常鹽白細了幾分,可這糖……”何雲墨聲音有些幹澀,“這當真是糖?這糖卻比時下的糖,都要甜膩可口,樣子也好看。”

謝遠點頭,道:“我當年與阿舅一起去的天竺,因我記憶力不錯,便學了那裏的語言,偶然聽人交談時,聽懂了他們的制糖之法。雖只聽了個大概,卻知他們的法子與咱們大不相同,便回來後,令仆從用那個法子制糖,這才有了今日之糖。”看到何雲墨微微激動的模樣,謝遠又道,“還有這鹽……是我在渤海邊境打仗時,偶然想到的。此法卻是能節省大批的人力和木材。”

何雲墨立刻洗耳恭聽狀。畢竟,糖便罷了,貧困百姓盡可不吃。可是鹽的話,是個人都離不了的好麽?必須要日日食用的。

謝遠就道:“鹽,不必煮,可曬。”說罷,就令清酒将曬鹽之法說與何雲墨聽。

何雲墨聽了,忍不住喜道:“此法大好!如此,可省下多少人力與木材!且如此的話,昭地鹽價便可再降上一降,于師弟的名聲,更要好上幾分!妙妙妙!”

謝遠聽了,卻道:“這制糖之法,咱們自然要自己留着。至于曬鹽之法……我欲再離開長安之前,告知聖人,情聖人将天下鹽價,俱都再降上一些,想來,此事于國于民,俱是善事。”

何雲墨怔了怔,好半晌,才終于嘆道:“師弟心系百姓,惦念聖人,乃百姓之福,聖人之福焉。”

謝遠只笑:“師兄以後,也繼續喚我師弟便是,莫要再叫殿下,聽得師弟心中奇怪。且你我所行之事,所為者,不過是百姓國家,既如此,何必拘于小節?”

何雲墨大笑一聲,立刻便答應了。

何雲墨又在謝遠府中留了三日,二人商議好了諸多事情,這才帶着清酒和謝遠的其他二十位親信,策馬離開,往謝遠的藩地去,先幫謝遠将諸事安排好。

謝遠也終于閑了下來。

他也好,其他六位藩王也罷,現下其實都閑在府中。畢竟,他們的藩王身份特殊,若是和其他人來往太過緊密,才會引人懷疑。雖然說三王早已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卻也不敢在此刻觸怒了謝含英,以免讓謝含英突然破釜沉舟的對付他們,讓他們連先帝的最後的遺囑都無法遵守,只能倉皇逃竄。

謝遠閑下來後,既忍不住在涼亭作畫。

他前幾次畫的都是自己的外甥外甥女,這一次畫的,卻是阿守。

那時,初見時的阿守。

真正的一個小狼崽,小野孩兒。

看到他時,既好奇又害怕,眼中還帶着絲絲的警惕。

謝遠做完畫,擱下筆,看着畫中的小狼崽,就是微微一笑。

他正要嘆氣,就忽覺背後有人,驀地轉頭,和背後那人互拆了幾招,才發覺不對,道:“阿守?”

那人才把臉上的布巾扯了下去,高興道:“阿遠!我就知道,阿遠一定能認出我的!”爾後看一眼石桌上的畫,心中更高興了,上前幾步,就将謝遠緊緊抱在懷裏,“阿遠阿遠,原來,你的心中,也是在思念着我的。阿遠,我、我心中亦是如此!只恨不能時時刻刻伴你左右!”

殷守想,之前無論是他抄寫的前人的“情詩”還是他自創的“情詩”,阿遠顯然都誤以為他是在“練字”。可是現在,他對着阿遠親口說了這番話,阿遠也在畫他,是不是就意味着,他的阿遠,心中也是有他的?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方才的那番“表白”,也是有用的?

于是殷守就忍不住又問:“阿遠心裏,也是有阿守的,是不是?是不是?”

再見謝遠,殷守覺得,他從前在藩地鍛煉出來的那些無情,全都消失殆盡。

只滿心滿意都緊張的等着謝遠的回答。

孰料謝遠失笑,拍了拍他的後背,笑道:“阿守是我的阿弟,是我義結金蘭之人。我的心中,自是有阿守的。”

殷守聞言,頓覺晴天霹靂,腦中轟隆隆作響,良久,他才艱難的開口:“可是,我比阿遠年長,我和你也并不是真正的手足。”

謝遠微微笑道:“那又如何?只要你我心中,将彼此看做手足兄弟,不就可以了麽?阿守,你……”

謝遠還要再說些甚麽,就見殷守忽然趁他松懈時,鉗住了他的雙臂,然後,低下頭,就親了下來。

說是親,卻也并不準确。

因為殷守并不知道怎樣才是親,他只是憑着自己的一股本能,将自己的唇,死死貼在了謝遠的雙唇上。

死死貼住,不肯分開!

那雙黑亮的眸子,亦定定的瞧着謝遠,像是将他的那些未盡之語,都用那雙眸子,毫無保留的告訴謝遠。

謝遠怔住,愣在原地。

殷守……殷守是當真不懂親吻之事,待貼着謝遠的雙唇貼了半晌後,就又開始對着謝遠的臉劈頭蓋臉的親了下去。

一邊親,還一邊含糊道:“我不要做阿遠的兄弟!我要做阿遠的相公!阿遠的夫君!阿遠、阿遠,我心悅你!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的心,我的人,我的藩地,我的所有,都給你,好不好?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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