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無常
秦念出裴夫人房門時,眼眶子都還是紅的。她阿娘坐根兒也沒提到什麽好事與她有關,倒是說到傷情之處母女倆險些抱頭痛哭一番——她真想抓出弄兒來問個究竟:到底是不是哄她玩兒的?
然而許是她神色太過悲憤,叫旁人看了去,一個清脆的聲音便含着笑響起來:“阿念你沉着臉兒做什麽?”
這說話的,正是崔窈。秦念來時不曾見她,當時心裏頭挂着事兒,不曾多想,可此時見得了,到底還是欣喜得很,連方才與阿娘說話間的憂郁都去盡了,忙拖了崔窈的手,親熱熱喚了聲“五嫂”。
崔窈是個玲珑的美人兒,身量不若秦念高,被秦念這一拽便拉了過來,不由笑啐道:“沒規矩!在自家府上就被你阿兄帶壞了,過去了就更沒人拘你學好!哪兒有硬拽人的道理!”
“又沒把五嫂拽倒,怎的這樣啰嗦!”秦念眼風兒一挑,道:“我該怪阿兄把五嫂寵壞了不成?”
崔窈便不說話了,羞紅着臉只是笑。這天邊殘陽将盡,照得她一張嬌俏臉蛋兒上粉撲撲的,當真好看。
秦念便益發生了打趣她的心思——她自己心情不太愉悅的時候,逗弄一下別人,總會稍微好那麽一些:“我阿兄呢?我要去聲讨他!”
“他在前頭陪人呢。”崔窈道:“就是今日他去那青萍江上,也是因了友人遠道而歸,阿翁才放他出門一趟的。”
秦念失笑道:“我說怎麽會遇到他!先前我可還聽說,阿爺叫他在府中老實讀書哪兒都不許去呢。這是哪兒來的友人,顏面這樣大,竟叫他脫出苦海了?”
“白幼桢将軍那位兒郎。”崔窈道:“白将軍與阿翁不是舊時袍澤麽?可惜人沒得太早了些。如今他兒郎子從邊關立了軍功回來,阿翁自然高興,順帶你阿兄也便得了好處,可算是能出門透個氣兒了!這不,從那青萍江上回來,他們在前頭又殺了羊,正玩樂着呢。”
秦念細細回憶,她确實是記得幼時阿兄的玩伴裏有這麽一位姓白的,然而那記憶早就模糊,她也便不再想了,只道:“阿爺也真是顧念舊友!”
“軍中的子弟不都是這般?”崔窈道:“其實我看啊,人大概都念舊。你想想,若是我哪天沒了,你會不會多照拂我遺下的子女……”
秦念忙掩了她口:“五嫂說什麽話!快重說過了!青天朗朗,哪有誰咒自個兒的!”
崔窈大不在意道:“我也就是這樣一說——我頭個都生過了,日後還有什麽怕的。倒是你,我同你說啊,有身子的時候,可別聽他們的,吃得太多孩兒大了,生得時候要疼掉半條命的。我母家那位阿嫂,生下的小娘子足足九斤重,她險些兒都要沒命了。你看我生瑞郎時他還不到七斤,一天一夜,我還沒覺得撐不住,便聽得娃兒哭了……”
秦念一頓足,道:“五嫂越說越不成話,我哪來身子啊?”
崔窈亦是一怔,随即笑道:“你又不是雲英未嫁的小娘子,都嫁了人了,便是這個夫君不好,你同他和離了,再嫁下個,也總是要養的。怎麽還害起羞來?”
秦念一張臉臊得同紅紙一般,心裏頭犯急,可又不好說。人人皆知她是王妃了,可誰知曉她還是完璧啊?
新婚第一夜,廣平王在她身邊躺了一宿,卻是一指頭沒挨她,之後更是從不在天色昏暗後見她——說來,當時那一條雪白的绫子,還頗惹了一場風波。若不是廣平王自己将孫氏拖入後堂解釋幾句,她秦念有口也要說不清了。
再者崔窈毫不介懷地便說什麽和離再嫁……這樣的話,若是在閨房之中,姑嫂兩個講講體己話兒,那是無妨的,可當着這一衆婢子說出來,饒是秦念知曉都是自己人,也覺得甚是難堪。
可崔窈看她臉紅,只怕還覺得十分有趣,正要再說,又被秦念掩了口。兩個年輕貴女嬉笑着打鬧做一處,看得後面幾個婢子都沒忍住垂了頭要笑。
崔窈哪裏打得過秦念,沒掙紮兩把便被秦念按住了口說不出話來,忙擺手求饒。秦念這才松了手——春末的黃昏亦是暖了,這一場打鬧,她額上竟然也出了點兒汗,再鬧下去,就頗有失态了。
崔窈捋了捋衫袖,同秦念接着向秦念的住處過去,邊走邊道:“你今日可是來得晚了!若是早到些,見得你阿兄那幫客人,才算的有眼福。”
秦念聽着她這話便不正經,然而經了方才一番,她估量崔窈怎麽也說不出更過分的言語了,便接到:“怎麽個有眼福法兒?”
“那白家的郎君,長得可真好看,”崔窈道:“全不似那些軍漢粗鄙!我猜啊,若是個沒成親的小娘子看得這樣俊俏的郎君,只怕……”
“五嫂你可是成了親的!”秦念道。
“我也不過只是看看嘛!”崔窈笑道:“你阿兄在他身邊,就和個漂亮的傻瓜一般……可我還是喜歡這個傻的。那白家郎君,看着太過……說不上,總之便是你們小娘子家喜歡的,可真成了親,我以為還是你阿兄這般有些笨的可意。”
秦念扭了崔窈臂上一把,道:“沒有你這般做阿嫂的!”
“亦沒有你這樣做小姑的,竟敢扭我!”崔窈斜了眼瞪秦念卻不敢動手。
二人正說笑,崔窈卻突然将一根手指比在唇邊,示意秦念噤聲。秦念一怔,果然閉了口,卻聽得前頭隐隐有男子聲音,卻不是她阿爺。
“是……”她眨眨眼,用唇形道:“阿兄他們?”
“說什麽來什麽!”崔窈杏眼裏閃出一絲頑皮勁兒,道:“過會兒你站我身後莫要說話,那位白家郎君一定在他們中間,你盡管看吧!”
須臾,兩行人便遇着了,崔窈未待對面發話,便先迎上一步,以袖半遮顏面,道:“郎君!你們這是去哪兒?不在前頭酒宴,卻到後宅來,怕是不大方便吧?”
秦愈原本已然飲了不少酒,面色發紅,可見得嬌妻,卻是一個寒噤清醒了不少,不由笑道:“後園的花開得好,這乘夜花下飲酒作詩,我覺得也很是風雅。”
崔窈便點點頭,道:“那麽郎君慢行,奴與阿念先回她那裏了。若是酒菜上還要什麽,郎君遣人告訴奴便是。”
秦愈似是很滿意崔窈人前對他的尊重,臉上得色愈顯。而秦念站在崔窈背後,一眼便認出了那位白家郎君——果然,旁邊的秦愈叫他一比,真真是個漂亮的傻瓜。
而這一位,姿容未見比秦愈好出多少,只那通身氣度,卻是與秦愈絲毫不同。
秦念并不曾想到一位立下了戰功的将軍會是這般模樣。她心裏頭,總覺得戰場上的血性男兒該與她阿爺長兄相仿,便是天生一張好模樣,也會叫連年的戎馬生涯打磨出不怒自威的氣勢,或許還有驕陽烈風一般悍勇的爽朗。
但他站在那裏,安靜寧和,堪堪君子如玉。
“阿念!”秦愈卻在眼看要分道揚镳的時候一眼瞥到了她,叫了出來:“你可算回來了——來來來,這一位須引薦一下!”
他一把便将白家的郎君拖出了人群,秦念說不得,也只好走一步上前行一禮,耳中聽得他道:“這便是把你家那小孽障救上岸的白家三郎,白琅,字明毅!你要謝他,還是打他?”
秦念頓感今日這名門閨秀是裝不下去了,哪兒有兄長當着外人叫自家小妹打人的?這不等同于明說了她是個悍婦麽?!
“阿兄哪裏話,白将軍救了府上小兒,理當致謝……”她強繃了動手揍秦愈的心念,道。
“那又不是你的兒郎子!小白眼狼一條!”秦愈不滿道:“你不必和這位白将軍客套,都是自己人!”
他這話說出口,自覺不對,笑嘻嘻又看了不知說什麽是好的白琅一眼:“那‘白眼狼’可不是說你啊!”
白琅一張俊臉猶自八風不動,這一回開口也只道一個字“哦”,倒是那一衆貴族少年們看不下去了,嚷嚷道:“秦五可記錯了,明毅他那诨名,乃是喚作‘白無常’!”
秦念擡眼瞥了白琅的臉一眼,她實在也難想這人會得這樣一個诨名——白無常……
那陰間的鬼差倘若有他這樣的顏面,難說會有癡心的小娘子寧可赴死也求見他一面呢。
秦愈稍一尴尬,正要打着哈哈過去,白琅卻轉向了秦念,規規矩矩道:“王妃不必見外。”
兩撥人這才算對付了過去,待漸行漸遠了,崔窈方才撞了撞秦念:“五嫂可沒騙你,那白家郎君好俊朗吧?倘若你沒有嫁給那廣平王就好了——他既然是個将軍,能讨翼國公府的小娘子做婦人,那是修來的福氣!你若同他……”
“五嫂方才還說只有未嫁娘會歡喜他那般模樣呢。”秦念道:“我聽着五嫂是不甚喜歡他這般的,如何此時同我又變了口氣?”
“我不喜歡,又未必你不喜歡啊?”崔窈道:“再說了,他看着雖然是個不好相與的……可這世上的男子們,好相與如你阿兄的有幾個?若都不好相與,至少他還占了一條模樣兒好!”
“罷了罷了,”秦念推她,道:“我可不稀罕什麽模樣好的了。廣平王那模樣也不差,做起事兒來端的叫人惡心!”
“同他比,廣平王也只能算的個不差了!”崔窈眨眨眼,突然将口附在秦念耳邊,低聲道:“太後那邊有意叫你脫出那苦海呢,你知道是不知道啊?若果然能不與廣平王做夫妻了,我覺得……”
秦念如被九天玄雷劈了個正着,不由雙目圓睜,盯着崔窈,道:“五嫂,你哪兒來的口風啊?”
“方才阿家不曾與你說?”崔窈奇道:“皇後殿下上次還與我提過,難道……也罷,我那阿家是個最規矩的世家女,她若是聽說這個,怕自己也過不得自己那道坎兒。阿念,若阿家真不知道,你明日入宮知道了究竟,可也要……萬分小心,別走漏了消息啊!不然阿家難說會攔你,她最不能忍沒規矩的事兒了!”
“五嫂不也是世家女?”秦念道:“你清河崔氏,比河東裴氏更是清貴啊。”
“我又不是姑姑阿姨那一輩兒老的。”崔窈道:“那規矩麽,面子上和氣着就好,誰要真處處按規矩來,得過得多苦啊!再說了……這翼國公府又不是崔家,何必事事拘禮呢。”
“五嫂這是說我秦家沒規矩?”秦念有意曲解她意思。
“你可快閉了嘴,莫給我添罪!”崔窈捶她一拳,道:“我倒是喜歡翼國公府,有個守規矩的阿家,再有個沒規矩的夫君,這日子多有意思!”
秦念便也笑了:“五嫂真真說笑了。你是不曾見過阿家與夫君雙雙沒有規矩的,因而還覺得這般好……若是全府上下盡數尋不出個願意守規矩的,那當真雜亂無相了。說來,我秦家也單有五郎一個沒規矩,可誰教你趕上了呢?”
崔窈嬌嬌地笑,道:“我樂意趕上他。他便是再沒規矩,我也喜歡得很。”
秦念聽得她這般宣言,忍不住莞爾。她這五嫂比她長三歲,可不知是太過平順了還是怎麽的,心性比她還像個小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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