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禁足

秦念再如何不喜歡孫氏,她昏了,也還是得跟過去的。府上嚴禁任何人出入,自然一時片刻尋不着醫士,只能由婢女們熬了些糖水,給孫氏灌下去。

孫氏叫這一碗灌下去,竟生生給嗆醒了。她睜了眼,先瞥到秦念,便丢出一句:“你給我出去!”

秦念轉身便要出去,身後卻又傳來一聲:“把那個賤婢給我拖出去打死了!”

秦念這卻是一怔,賤婢?她在說誰?

果然,一邊兒的婢女面面相觑,有人便問出了一句。孫氏怒道:“腦袋都叫驢踢了去!那個,那個新羅什麽的女人!把這災星給我處置了……”

秦念卻于此時回頭,看着孫氏,聲音若事不關己般戲谑,道:“阿家這是說真的?可現下容不得您出氣了啊——便是将三月打死了,屍首怎麽辦?外頭重兵把守,想用一卷破席子裹了丢出去,那是決計瞞不過人眼睛的。”

“沒要你說話!”孫氏怒道:“你給我出去,我不想見你。這王府要讓你給弄垮了!”

秦念笑道:“阿家若是要打死三月,這廣平王府可就真垮了。外頭正有人盯着你,只怕你不犯錯兒呢。阿家倒是好心,送上把柄給人捏去——三月是貢女,是太後賞下來的,如今說打死便打死,阿家讓太後的顏面往哪兒擱?再者出了人命,也要背罪的。阿家是嫌大王養病養得太清閑了不是?是非要折騰些事兒出來不是?”

“我不想聽你說話,你這悖逆的人,你遲早會遭報應的!”孫氏竟從榻上掙起了半個身子,顫悠悠的手指指着秦念,罵道。

秦念索性也不走了,盈盈笑着折回孫氏身邊,道:“阿家急什麽呀?您若真惱了三月,我寫封信禀告了太後,再處置也不遲。至于報應……”

她俯下身,伸手攥住了孫氏的腕子,将口兒挨住孫氏耳邊,極輕聲極清晰地道:“我又不曾昧着良心栽贓無辜的兒婦,我也不曾害死自己的親生孫兒。連天雷滾滾,都不曾劈中我熙寧堂!便是這廣平王府上上下下永堕地獄,那也是您二位造孽太多,天地不容,與我,何幹?”

孫氏的面色忽然便變得極可怕,她瞪圓了眼,看着秦念,許久方道:“你,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不明白嗎?”秦念放開了她的手,直起腰,笑得嬌豔天真,道:“剛剛我的說話也是氣急,難不成将阿家氣得糊塗了?那麽好生歇息吧……”

她轉過身走開,到得門口,便聽得後頭王憐娘道:“老夫人,您別與那兇狠婦人一般見識!”

秦念停了腳步,她可還沒走,王憐娘便敢說這樣的話?人若是認不清自個兒的身份,說錯了話語,那可會很糟糕的啊。

而孫氏卻顫着音,道:“她,她不是什麽狠毒婦人……她和她姨母一樣,是惡鬼!”

這一句話,秦念與她的婢子們自然也都聽到了。脈脈便皺了眉,小聲道:“娘子,她們這樣說您!”

“罷了吧。”秦念卻笑了,徑自出門,道:“他們當我是惡鬼也很好啊,看着自己的家業落在惡鬼手中随意操持,卻無能為力,這感覺……我猜一定好得很。”

脈脈一怔,随即快步跟了上來。秦念分明聽到她輕輕笑了一聲。

想着旁人比自己更慘,便是要餓着肚子困守愁城,仿佛也要愉快那麽一些。

這般時候,整個廣平王府都算的是凄風苦雨的,如秦念的熙寧堂,還算得是情形最好的地方。下人們既然能伺候得人,便一定要看得眼色,眼見着外頭叫軍士圍得水洩不通,裏頭老夫人與廣平王都病卧在床,獨一位王妃還容光煥發的,自然也生了些心思了。便頗有些從前圍着廣平王與孫氏的人朝着秦念獻起殷勤。

便是兵圍王府的那個下午,秦念在熙寧堂中便前前後後見了十來個人,那些個婢仆姬妾,有事兒沒事兒都來尋她說兩句話,只怕相談的意思輕,示好的意思重。

她素來不遲這般捧高踩低的人物,她當時被孫氏喝令着要搜房搜身的時候,便是這樣的人物在一邊兒看熱鬧,她哪兒有喜歡他們的道理?只是時過境遷,她想着他們的舉動會叫那兩個人不開心,便也挂了笑容,溫雅地同他們說個幾句,再許上幾句似是而非的願。

待得當日晚上,脈脈捧了一碗鹹肉粥來,道:“娘子勉強用些飯食吧。咱們竈房中,也就剩有米面油鹽與菹菜鹹肉了——實在做不得別的,只好弄些肉粥,味道還清淡些。說來也是他們一大早地作怪,明明還有飯食可做,竟叫阖府的人餓了一天!”

秦念笑道:“這般時候,能有這鹹肉粥已然很好,哪兒那麽講究呢。要講究,便如今日白日一般,什麽都沒得吃。也莫要與竈房裏的人計較了,誰沒有個不得已的時候呢。那病着的兩位可都挑嘴,且別說別的,老夫人若是見得這鹹肉粥,怕是要連碗帶盤一起扔出去了。獨有将他們兩個餓慘了,才不會挑剔!”

脈脈噗嗤一笑,道:“娘子今日心緒倒是大好咯?竟然會開這般玩笑!只是他們太也愚蠢,要餓着那兩位,為什麽不做些給熙寧堂送來?娘子可是最不挑揀的人。”

秦念用銀匙舀了一點兒鹹肉粥送入口中,慢慢抿下去,道:“我要是能挑,也是想挑的。只是許多時候,坐根兒便沒有挑的餘地啊。只有那一個法子,只有那一樣東西,只有……那一條路。”

脈脈有些疑惑,卻還是沒問出來,只道:“娘子快些用飯吧。都餓了一天,只吃了些酥,怕早就饑了。”

秦念将一碗肉粥喝得幹幹淨淨,方擡頭,看着脈脈,道:“說句真心話——這玩意兒,可還真難喝。”

伺候在房中的,此時卻并不止脈脈一個人。連着小婢女們一共七八個女孩子,聽得這話都笑了起來,一時這處所裏竟滿是歡快喜悅了。

而到了第二天,秦念方才知道,便在她與她的婢子們玩笑的時候,孫氏那邊果然将鹹肉粥摔了出去。老夫人口口聲聲道秦念不孝敬,竟讓她吃這般粗陋食物,簡直大有掀了王府的氣勢。

秦念聞說此事,也不過笑一笑,道:“她嫌我不孝敬?今日還是送鹹肉粥給她。”

随伺她的幾個婢女登時都笑了,脈脈卻蹙了眉,小聲道:“娘子,這般……不妥吧?方才白将軍不是送了新鮮菜蔬魚肉在府門口麽?”

秦念瞥她一眼,道:“那不是白将軍送的,是姨母和聖人的恩典。然而那些個菜蔬魚肉夠誰吃用?不過是宗王一個人一日分量罷了,姨母送來的信上只說盡着大王用度,那自然只是大王一個人的。與我與老夫人都沒得關系,我們自然還是靠鹹肉粥度日。”

脈脈一怔,道:“娘子何必自苦!大王哪一日也消耗不了那般多的東西,平日裏浪費也便罷了,如今……”

“給旁人吃是違旨呢。”秦念道:“他若是想孝敬老夫人,便由他親自說了将自己的分例承奉她。我是不要攙和這般事情的。”

說罷,秦念又看着她,一字一頓道:“我這熙寧堂裏的人,誰也不許去打那些菜蔬魚肉的主意,你們可知不知道?若是有誰吃用了大王的東西,我定打得他再不能見人!”

脈脈一怔,也點了頭應了,眉間卻盡是不明所以。秦念也不挑破——今日白琅送了一批新鮮的食材到府門口,順便還捎了太後給她的一封手書。秦念激動不已,自是要好生看看的,然而太後的信上卻是什麽要緊的也沒說。

她只告訴秦念,那些瓜菜肉魚,全是給廣平王的,和旁人沒有半點兒關系。

秦念初時還以為姨母這是有心氣孫氏,但轉念想想,仿佛也不太合理——廣平王還真是個孝敬人兒,他得了吃的,哪能不給孫氏送去?就算她要求把這些食物都獻給廣平王,只怕這些佳肴轉眼又都在孫氏那兒了。姨母說這話,除了讨人恨之外,什麽用處也沒有。

那麽,這封信裏便藏着別的暗示。秦念雖然不敢篤定自己的猜測,但仍然決意按着姨母的提示做,那總是沒錯的。

她不能要全府的人都不動那些食水菜蔬,但管好自己的人大抵還做得到。只是不能與他們說明緣由,怕是免不了下人們要貓爪子撓心一般了。

三日內,熙寧堂的下人們人人苦着臉,而三日之後,孫氏首當其沖地長起了紅疹。

旁人只道是老夫人那一日去探看大王時不慎染上了,秦念卻長長出了一口氣——魚乃是發物,生有疹瘡的人不能吃。而孫氏那一天痛罵了當值的馔夫,并親自吃掉了廣平王份例裏那條魚的事兒,她是知道的。

自孫氏起了紅疹之後不過三五天,她與廣平王兩邊兒處所的下人們也都開始長疹子,秦念便益發篤定了先前的想法——那些食物怕是動過手腳,誰吃誰病。下人們常常吃主人剩下的飯菜,廣平王與孫氏吃不下的,自然也有旁人來打打牙祭。

但一衆病人之中,唯孫氏這紅疹,發得比誰都迅猛些。這一回,她是真真忍不了了,将自己屋中的東西砸了太半,又勒令婢子把秦念叫過去。

秦念卻一把鎖将她的婢子擋在了熙寧堂門口。熙寧堂裏沒有人生病,已然成了這王府中隔絕的一個小小天地,既然人人都以為那疫病是人與人接觸才會傳,秦念索性便把熙寧堂院門都鎖了起來,不由人進,也不由人出。至于這滿處的婢女們吃什麽——她早就差遣人去竈房裏把該拿的能拿的都挑過來了。

熙寧堂的主院兒後頭有幾間空置房子,可以叫她的婢女們先搬過來,而先前的王妃用過的竈房,拾掇拾掇,還可以再用。

秦念對自己的這般布置,簡直不能更滿意了。之後她一把鎖封住熙寧堂,外頭的王府鬧成什麽樣,也都和她沒有幹系。而若是太後或者翼國公府有什麽東西要給她的——熙寧堂後頭過了一個沒人住的跨院,便是王府角門。正好開了門接,沒人看到,沒人知道。

這般情形下,饒是孫氏的婢女在外頭聲聲王妃喊得嗓子都要裂了,也只換得脈脈在門裏頭不冷不熱的一句:“這病疫這樣兇猛,老夫人那裏已然病成了一片,如今連病因都不知,娘子哪裏敢過去?”

外頭的婢子竟是差點哭了出來,道:“府上能主事兒的,只剩下王妃一個了,她若不出來,難道我們便等着死麽?”

“我是不敢出去。”這一回,回答的卻是秦念本人了:“暴虎馮河,死不足惜。你們患了病的四處走動,要不患病的怎麽敢出門呢?若是也染了疫症,不是白白……去告訴老夫人吧,你們和大王的人,不管發沒發病,都不要再出門了。若是你們能做到這個,我便開了熙寧堂的門。你們要什麽,都可寫在了紙上,貼在院門上,我每日遣人去看過了,再請外頭白将軍采買了放在你們庭院門口。”

婢女在外頭一怔,道:“娘子,這算是禁足?”

“你們若覺得是禁足了,覺得委屈,那大可以由我禁了自己的足,獨我這兒的人不出去,這可無妨吧?卻如何又來喚我呢。”秦念在門內悠悠道:“我不是什麽賢德婦人,不想自己趕上門兒去患病,另外也不太想叫這府上的疫病傳出去,若是因此得罪了老夫人和大王——”

那婢子在外頭側着耳朵聽,但聞秦念莺聲鹂語,字字分明地丢出一句話來:

“那又有什麽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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