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有悔的地牢裏,君安扒着門,腦袋瓜恨不得抵禿嚕皮,盡力朝左右望去。
空蕩蕩的地方,染着無人前來的黑暗,像蹲在一個巨獸的口腔裏,閉口是無法判斷将來的等待。
“有人嗎?”
這是他今天第十六次自言自語對着空氣說話了。昨天他還懷着将要回家探親興高采烈的心情,臨到門口卻被兩個不認識的人押住,夾着南小回一起,筆直地被“護送”到朝丘關押罪人的有悔塔裏。
從進門到關門,一氣呵成,他甚至來不及問一句。
到底出了什麽事?都不能讓自己見一見父親和兄弟姐妹麽。
君安知道自己在做徒勞無用功,他扒着門喊純因為無聊,雖然他有一個南小回作伴,但兩人說來說去,嚼着一個“發生了什麽事”的話題,不到半個時辰就嚼成白米飯,索然無味了。
讨論出個不明不白,說了一堆天馬行空的假設。
結果就是扯淡。
君安靠在鐵門窗那,還不如坐過來跟南小回說話。
他在靜坐的小回身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默默看着他,本想張口說話的,突然間,他瞧着南小回線條柔和的下颌線,心裏頭萌生了一個不适宜的念頭:小回好溫柔。
君安必須事先聲明他不是變态,他只是無聊到爆炸,關注點一下子跑歪了而已。
這麽想來,君安心裏踏實了些,繼而接着揣測南小回這個人的性格。
從南虞那會相處下來,南小回永遠是端着一副不太愛說話,滿腹墨水的讀書相,盡管在此間三問擡頭不見低頭見,他是個笑臉人,不過他本身給人的感覺還是有些冷情。他對所有的東西都略知一二,但對所有的事物都不感興趣,世上沒有什麽能激起他內心的江濤海水、怒情亢意,他好像一尊來去山川之間的神,因看透了人間風景,而早沒了風來三尺海浪高的激情澎湃。
他能看透因果,故從不糾結執念。
君安想起南小回進此間三問是薛煥帶回來的,那時候聽說他剛死了師父,正處于節哀時間,自己還不敢同這位面無表情的小朋友說話,誰知道那會喊他一聲名字,他都回頭笑的标準一朵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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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對,沒人規定生性涼薄的人長着一張死人臉,涼薄不代表冷漠,該笑時笑,該抽身時能及時抽身。
這股灼熱的目光燒了自己很久了,南小回終沒忍住,他回看君安,有些疑慮,“你為什麽這麽看着我?”
若不是這一聲,君安還不知道自己就這樣不加遮掩地盯着別人看,活像個變态。
“那個,呃,無聊嘛,來聊聊天呗。”
南小回:“你想聊什麽,是誰把你關在這的嗎?”
君安擺手,道:“咱們來聊聊你吧,感覺我們在一塊的時間也算長了,還沒怎麽聽你說過你的事呢。”
南小回心靜自然涼的參禪突然打碎了屏障,外面鑽進來一點熱風,呼呼地吹着他的耳朵。
好在他定力比較強大,這點小風只刮得他睫毛癢絲絲的,沒掀起大的波瀾。
“我?我能有什麽事。”貌似朝夕往事久遠,猝不及防站在那面鏡花水月似的夢境前,受着涼意,南小回堪愣着有些遲鈍,不一會兒,腦海裏艱難地浮現了家的樣子。
那不是梨風仙蹤。
南小回剛開始不是成長在那裏的。
那是一座雅致秀麗的居處,旁邊靠着一片湖泊,湖泊的盡頭連着海。
江南的風景妩媚柔情,小莊別院也相當煙雨婀娜。
南小回的家不算大,幾座四角屋,三兩紅木水榭亭,四季偏愛,別有一番滋味。
南小回是琴書之家,儒雅之輩,走的是內斂文靜、卻通曉天地的風格,一大家子找個時間郊游,走在路上到處惹人回首,言語之中皆是贊嘆。
要說這世間,琴棋書畫最文弱,不似刀槍劍影,惹不上什麽仇家。南小回的家族張口典雅,更不會做出禍從口出的事來,然而這世上沒有不能做的事,只有你想不到的。
南小回怎麽也想不到這麽一天,他家居然會惹來殺身之禍,還是滅門之災。
“我那時候十歲左右,在一個月亮很圓的晚上,我記得非常清楚,外面很吵,房間裏突然被撞開,我娘的貼身丫鬟面色慘淡,匆匆地沖到窗前把我抱了起來,顫抖地告訴我,快逃,什麽都別問。”南小回平淡地敘述:“感覺快要記不得了,那時候睡得迷迷糊糊的,誰知道發生了什麽,直到被拉着踉跄地穿廊走道,聽見了愈發清晰的刀劍相撞的聲音,還有空氣中彌散開的那一股……令人恐懼的血腥味。”
或許那個時候,南小回還沒有長久的概念,但他已經在一瞬間知道了什麽是生死。
死亡正在發生。
血腥氣就是預告。
一介書香門第一生不惹鋒利,最後卻被鋒利找上門來,死于刀下。
十歲的記憶過于痛苦,這麽多年裏,南小回幾乎在斷斷續續的遺忘,他不太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只知道臉上和身上都挨了傷的娘親帶着他躲藏在一個水缸後面,讓他千萬不要出來。
他躲了很久,外面厮殺激烈,慢慢的他聽不見聲音,怒罵與打砸蓋上了天,完全颠覆了這個夜晚。
南小回随着心性,伸頭往外看了一眼,石階過道上到處都是死人的屍體,血腥味在這個時候達到了高峰。他木然地垂下眼睛,從面前的水缸中看到了倒映在其中的、美麗的夜晚的繁星。
星辰似海,一如往常不變。
他縮回了身子,小孩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那時候我就沒有了家,也不大記得十歲以前多少事了。”
君安被他說的話哽到了,他本來打算兩人說些高興的事緩解一下這寂寞牢房的氣氛,早知道就不該多嘴問這麽一句。
“呃,對不起,我是想……”君安扯着不好意思的笑,道歉說。
南小回朝他輕輕笑了下,搖頭道:“沒關系,以前的事我都不太記得了,後來我就遇到了師父,就是一直把我養大的師父,他路過我家門前,看見了一堆屍體中唯一的‘活物’,就把我撿了。”
他在向君安傳遞一個信息,自己其實是幸運的,他活了下來,并且平平安安長大了。
不論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不是所有人都是有這樣的好運氣的,南小回得上天垂憐,所以他格外珍惜。
君安感嘆:“真好,小回,你師父真好。”
“是啊,可是……”南小回止了聲。
君安察覺到不對勁,暗自更想抽自己一巴掌了,南小回的師父死了,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語調轉變的生硬,不過還算合格的用笑掩飾了那一丢丢尴尬。
“反正從今往後,我們在一起嘛,就在此間三問,還有我家朝丘,我們師徒幾個、師兄弟永遠不分開。”
南小回:“當然。”
話結束的詭異,君安立刻從坐着變為站着,又往牢門那走了過去,以免靜下來又要說出什麽“讓人尴尬”的話。
就在此時,外面的門被打開,君安當即怼着牢門,等着來人走近。
來人正是李尚年的貼身子弟阿海,他随手關上門,走近,被君安搶了話講。
“這位朋友你好,請問你是來放我出去的嗎?”
君安沒什麽別的要問,首先就是特別想出去。
阿海點頭,說:“就是來帶你出去的。”
确定自己能出去,君安一顆心放回了胸腔裏,高興開始刺激着他,于是他思緒也被擴展開,之前心裏儲存的疑惑這時候都蹦了出來。
“敢問閣下尊姓大名啊,師承哪門哪派?”
阿海沒有回答他,自顧自地在開鎖。
君安還在繼續問說:“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這裏是朝丘啊,有發生了什麽事麽,為什麽我回自己家連個板凳都沒坐到就要被抓到這兒來,我爹我姐我兄長和弟弟呢?”
他像一個被禁言許久的人,好不容易解除禁制,當然一下子說個痛快。
身後的南小回也起了身,往前走了幾步,沒吭聲。
阿海弄好鎖,終于舍得吱聲回答他一個問題。
“我就是來帶你見你的爹娘的,快點出來,然後把你身上的刀啊劍的全都撤下來。”
一聽能見到爹,君安自然是高興不已,他跳躍性地忽視阿海話裏的不正常之處,雀躍道:“能見到我爹就好,不過我只有爹,娘親不在了,還有我那些兄弟姐妹呢,能見到嗎?”
阿海把他拽出來,伸手擋在南小回面前,說:“你還不能出來,退回去。”說着便毫不遲疑地重新關門落鎖。
君安不解:“為什麽,他是我朋友。”
阿海只負責把他帶出來,其他人不在任務範圍內,自然不必管。
他高冷地像天上寒月,閉嘴的時候怎麽問都不說話。
兩人出了有悔塔,君安時不時問他幾句話都沒回音,仿佛身邊走的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
要麽他是啞巴,要麽自己是瞎子,沒別的可能性了。
七繞八繞到了一處鍛造別莊,君安再次問了出來:“不是說帶我見我爹嗎,怎麽來這兒了?”
阿海終于開了尊口:“你爹就在裏面,不過按照規矩,身上的佩劍之類的東西要交出來。”
這話不提還好,一提君安突然想起來這事的不靠譜。
“為什麽要交佩劍,這裏是朝丘,我從前也是帶着劍在莊裏亂跑的。”
“不好意思。”阿海面無表情地說:“這是長尊的意思,如果你要見你的父親就必須遵守規則。”
君安成一團黑糊糊了,疑惑:“長尊?什麽長尊?誰定的規矩!”
阿海重複了一遍:“長尊定的規矩,長尊就是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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