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每天路過了千萬人 吾誰與歸
等楚方識從食堂給他打了一碗蓋澆飯回來的時候,燕回正躺在一片煙霧缭繞中。
楚方識不可避免地震驚:“你、你幹什麽?”
看見一個學生抽煙,這是所有老師所不能容忍的,尤其還是在他的醫務室——還是抽的他的煙。
燕回沒有因為他忽然回來而感到驚慌,被楚方識發現抽煙也不過就是批評教育或者記過處分罷了,但燕回覺得值。
尼古丁正在以一種刮骨療傷的方式解救他,他的肺被輕輕刺痛,看不見的傷口似乎在結痂。
面對臉色黑沉的楚方識,他只是側身推開了窗,又從煙盒裏抽出一只煙,十分自然地遞給楚方識,說:“來一根?”
楚方識從未預料過自己會因為什麽事而出離憤怒,就連當初被人設計從醫院狼狽離開,丢了工作也丢了名譽,背上莫名的罪名時,他也只是覺得遺憾。
遺憾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脆弱,遺憾于利益沖突下情感土崩瓦解的速度。
可他此時此刻卻感覺到自己正在動怒。
“簡直荒唐!”楚方識克制住自己的怒火,盡量用冷靜的語氣說,“你是個學生。”
燕回點點頭,說:“嗯,顯而易見。”
他收回那根沒有被楚方識接過的煙,對他告饒,雖然表情顯得很無所謂,他說,“我實在太需要了,說真的,再不抽一根我就要死過去了。”
楚方識的眉頭蹙得越發深了,但他看着燕回那副頹唐枯敗的樣子,似乎肉眼可見地被吞噬了幾分活氣,于是一些批評責備的話在唇齒間打轉了好幾圈也沒說出來。
他向來很少和人講道理,也從不同人起争執,平日裏跟學生的往來無非就是簡單的詢問身體狀況,偶爾關心一下他們的生活,事實上并不需要特別用心。
他此刻震驚于燕回的膽大,憤怒于燕回不愛惜自己年輕的身體,還有一部分的生氣或許是源于,燕回對于他的怒火所表現出來的漫不經心。
燕回看楚方識那副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裏最後連個屁都沒崩出來的樣子,覺得好笑。
他叼着煙,挑釁似的狠狠吸了一口,對楚方識重複了一遍,說:“我真的太需要了,您就當幫幫忙。”
燕回被尼古丁喚醒的一部分靈魂正在蠶食他屬于這個世界的真實,他有好幾個瞬間認為自己仍舊是明将息,仍舊在那個夜裏被槍斃,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洞穿胸腔,感受着一陣又一陣劇痛。
楚方識的聲音把他從半昏迷中拽了出來:“掐了它,我當做沒看見過。”
燕回在煙的作用下有些發昏,迷蒙中覺得楚方識的聲音過于幹淨清澈,和陸骁截然不同。
陸骁那個人,好似變聲期被人捅過嗓子,年久日深的沙啞低沉。
從前燕回喜歡他那把嗓音,火燒的烙鐵似的,時常燙得他耳根發熱。陸骁朝他輕聲說話時好像生了繭的指腹撫摸着皮膚,溫柔得很是粗粝,疼也疼得心驚。
像陸骁說過的話,一字一句都重重壓在他心上——看似在縱容你,又叫你喘不上氣。
燕回覺得煩躁,他想驅趕掉對于陸骁聲音的記憶,想再聽楚方識說點什麽,就明知故問:“您說了什麽?”
楚方識輕嘆,他覺得這個少年身上的枯敗好似經年日久,不是從煙味裏散發出來的,而是從他的眼睛,他的呼吸,他的骨頭裏。
楚方識好像也被煙霧迷了理智,脫口而出:“你還小,抽多了煙對身體不好。”
燕回抿着嘴——那瞬間他好像從這雙單薄的嘴唇上撿回了一些以往的習慣,比如緊張的時候就舔舔,難過的時候就抿着。
過去陸骁早就看透了他的所有小動作,他的眼珠多轉一圈,陸骁都知道他要作什麽怪。
可盡管陸骁知道他抿嘴的習慣,也從來不在乎他為什麽難過。
燕回又吸了一口煙,深深吞進肺裏,等再吐出來的時候,就像那個無情無義的男人在他的心肝脾肺上重重地碾了一圈。
燕回對楚方識說:“對不起啊,我待會兒去政教處‘自首’。”
說完,他望向窗外,嘴上這麽講着,臉上卻沒有作出相應的示弱。
楚方識并不真的要打探他眼中那份遠勝十八歲少年的落寞和沉重自何處來,只是好像脫離了自己的意識般,伸手關上了醫務室的門,走過去把飯放到燕回旁邊的櫃子上,然後坐回了自己的電腦桌,對燕回仍舊繼續抽煙的無禮行為選擇視而不見。
燕回覺得楚方識很奇怪,他不罵自己,也不奪走煙,就這麽放任他在這間小小的醫務室違反校紀校規。
事實上楚方識也覺得自己奇怪,但他覺得如果搶走了燕回手裏的煙,就好像真的會搶走他僅存的那口生氣。
他突然擡眼看向燕回,而燕回也正歪着腦袋看他,一不小心就對視了片刻。
燕回也說不清那是什麽感覺,就覺得剛才那一眼他們倆似乎都看得太深了。
楚方識或許看出了他借由散去的煙霧來消遣的不安,他也或許看出了楚方識頓足在這間逼仄醫務室裏所受困心中的那些風浪。
但他們誰都沒說話,在那短暫的片刻,他們選擇給對方一些留白,不去刺探,也不去自我解剖。
楚方識把視線放回到電腦屏幕上,而燕回的饑餓被喚醒,他端着楚方識給他帶回來的飯吃了起來。
他的确好幾天沒好好吃飯,畢竟才經歷了一場非同尋常的生死,這幾天他沒什麽胃口。
昨晚上随便煮了碗面吃,結果因為看着鏡子裏并不熟悉的臉,他沒忍住給吐了出來,一直到沒得可吐了,他通紅着雙眼,對鏡子裏的人怒目而視。
鏡子裏,一張陌生的臉,一場好壞尚未可知的新生,一段努力想要遺忘但忘不掉的過去,和試圖要開展卻不知從何下手的未來。
他硬是逼着自己和鏡子裏的人對看了半個小時,不斷重複:“這就是我,這就是我。”
最後他聽見鏡子裏的人好像在對他說:
“是,這他媽就是你,燕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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