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因為麻紙的出現,姜溯最近愈來愈忙。

姜澤與他每日的相處時間只剩下早朝時分,姜澤可以隔着大堆人群幽怨凝視,當然他的目光妥妥地被姜溯無視;以及夜間入睡前,當姜澤希望與姜溯深?入研究一下他們之間最近是否有些生疏時,姜溯總能從容自如地将他的臉按進自己的胸膛,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一句“睡吧”,姜澤便愉快地伸爪搭上身下人精壯的胸膛,吸着口水撫摸幾下,然後欲求不滿地睡着了。

啧,這種寂寞的日子喲!

于是姜澤便窩在禦書房,找些瑣事來麻痹相思之情。

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他靠在案幾上用左手支着下颚,露着一個如夢如幻虛無缥缈的笑容,尚未痊愈的右手則在案幾上劃着什麽。張遺靜靜看了半晌,終于辨認出他畫着的居然是姜國的錢幣圖案……不忍直視地默默挪開眼。

姜澤缺錢嗎?

缺!

姜國土地富饒,又因幾代累計,國庫富有,但這也僅是和平年代而言。以如今随意一位中等地位的邊疆士兵為例,每年需糧大約二十石,一石百錢,加之衣物兵器,各種津貼,每年花費将近七千錢。邊防駐軍三萬人,則每年花費一億五千萬錢。姜國每年依靠苛捐雜稅、鹽業販賣進賬約十八億錢,再除去內務開支、官員俸祿、赈濟災民……一旦開戰,最多可支撐十萬将士出征兩年!

然而戰争已是不可避免。

雖然姜澤規劃好了未來十年內一切,首先挑起随國內鬥,盡可能保住随國大皇子性命,只等兄弟兩人兵戎相見,姜國即可得漁翁之利輕易奪取。縱然如此,也需大軍出征,無論兵甲、糧草、馬匹……現階段富足不過爾爾。

待奪取随國,無論是築長渠抑或休養生息,前期投入必不可少。前世有諸葛瑜家族相助,勉強支撐,但也因此桎梏,于齊楚韓三國聯盟下被逼得十年不敢輕舉妄動。

倘若他有足夠的糧草,足夠的兵甲,足夠的馬匹,縱然其餘三國聯手,又有何懼?!

現在,他有了麻紙,并有信心在極短時間內普及士族大夫。它的成本低廉,産量極高,效果雖比錦帛差上一些,卻可以代替簡牍。因此它的定價比帛書便宜極多,但又可比竹簡昂貴很多。它将興于姜國士族之間,卻又不局限于姜國——這個時代有太多擅長低買高賣游走于各國之間的商人,命他們将之帶去四國,豈非又能大賺一筆?

然而這也僅是姜澤腦中美好的想象罷了。

麻紙雖能賺錢,但到底只局限于士族大夫之間,不及糧稅與鹽業廣泛。他能保證制造技術不外洩,卻保證不了各國聰明人無法從麻紙之中看出端倪,一旦有他人造出了這種紙,必對他們形成沖擊。

所以早期可以将價格設地高一些,并且督促劉全用其餘更廉價原料代替麻布,以及制造出更廉價、平整完美的紙。屆時他人仿制出來又如何,不過是他們摒棄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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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除了麻紙,他們亦可以扶持諸多商人周旋于各國之間,給姜國帶來無窮收益。

是以等到姜溯回來了,他便晃着雙腿坐在案幾上,裝着一副藏不住心事的小孩模樣,整出一臉“我不告訴你除非你來問我”“你快來問我呀”的幼稚表情對着姜溯。

反正面子又不能當飯吃,天底下也無人知曉這副十八歲皮囊之下藏着的會是一顆猥瑣大爺心。

姜溯将他這幅小模樣印入心底,方才從善如流詢問了他。

姜澤便将他所思和盤托出。

這些東西,姜溯已于午後與幕僚們商議完畢,而姜澤與其中一名富商觀點如出一轍。他瞧着姜溯這幅毫無戒心的模樣,眼神透着一點無奈:“阿澤登基也有不少時日,于百官也有些許了解,此事心中可有人選?”

姜澤悠然晃了晃腦袋:“這件事情哥哥去辦就好了呀。”

姜溯便笑了。

他忽然想起蘇合來的那日,他們之間似乎也發生過這般對話,便提醒道:“阿澤,這是一件極有利之事。若由你來做,即可鞏固你在朝中地位,收攏士族大夫之心。”

姜澤也笑了。

他眉眼飛揚,燦若桃花,眼眸卻是萬分清亮,一如初心。他靜靜凝視着姜溯,在姜溯怔愣裏一字字意味深長道:“但哥哥去辦也是一樣的。”

姜溯怔住了。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的陰暗與私心已盡數暴露在姜澤眼前了。

姜溯心下百味陳雜。但他不敢去問姜澤是否知道了什麽,只忍不住伸手覆住了姜澤的雙眼。

姜澤在黑暗裏眨了眨眼睛。

姜溯感覺到心底有一種被柔軟的東西刷過的、難以形容的、極其輕微卻又足夠引起悸動的癢意。

他又一次不敢再看姜澤了。

自姜澤登基以來,他已經有好幾次不敢去看姜澤了。有時是在他面前毫無防備地展示精致漂亮的身體,有時則是用充滿信任的目光深深凝視他。但無論是哪一種,都叫姜溯滋生無可抑制的動容。

他在不安。

他不安在姜澤無比幹淨澄澈的眼眸裏倒映出自己狼狽的臉,更不安但凡姜澤發現端倪,他們之間會出現怎樣無法彌補裂痕。

他在愧疚。

他愧對姜澤對他的信任,于是他加倍寵溺、縱容姜澤。然而越是與姜澤相處,這種愧疚非但沒有絲毫的減輕,反而在某些時刻忽然竄出動搖自己的決定。

但他本不該愧疚。

所有一切都屬于他,他不過是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縱然不擇手段。

至于除卻不安與愧疚,他已不願再細數內心深處另一種超脫限制的,無可抑制的感情。

姜溯深吸一口氣,再長長吐出,好像這樣便能吐盡胸腔中所有煩惱抑郁。

然而這并沒什麽用。

姜溯閉了閉眼,忍不住就着姿勢用大拇指輕輕摩挲姜澤的臉頰。他近乎呢喃地輕語:“阿澤……你不應該這樣對我……”你不該對我這樣好,阿澤。倘若你再對我壞一些,惡毒一些,那麽我是否可以無所顧忌地來算計你?

姜澤歪了歪腦袋。哪怕雙眼被遮住了,姜溯也看得出他是在表達疑惑。

但是姜溯沒有再說下去。

他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用着平靜無波的聲音道:“你既已是姜國之帝,總要學着處理這些。我……我不可能陪你一輩子。”等到不久的将來,當隐藏在溫柔之下的殘酷與荒謬被盡數揭開,阿澤還能如此毫無保留得信任他嗎?

——以姜澤心性,他們之間又豈非只剩唯一結局?

姜澤的笑容一點點淡了下去。

他用有氣無力的聲音嘟囔了一句“這樣啊”,而後很快恢複了活力,“可是我知道哥哥不會丢下我的啊,從八歲時哥哥将我從水裏救起時我就知道了。”

姜澤最後一句話說得太過自然而然,姜溯卻像是被灼痛手心般猛地收回手,匆匆轉身離宮,不知是想一個人靜靜抑或是前去安排麻紙的後續了。

他當然不會知道身後姜澤好整以暇支着下颚,饒有興致得凝視他略帶倉皇的身影。

姜澤的心情很好。

他知道姜溯在想什麽,也知道他的掙紮與痛苦。可相反的是,姜溯永遠不可能知道他的痛苦與掙紮。

曾經所有人都希望姜溯成為姜國之帝,哪怕姜澤。那個天真愚蠢的家夥那麽希望将皇位還給他的哥哥回到從前,卻未曾料及最終等回了一具腐爛到無法辨別的屍體,以及所有光芒背後的陰暗。

他愛姜溯,也曾無比憎恨姜溯。

所幸多年後見到張遺,方才得知姜溯當年未曾說出口的,遲到了的醒悟與歉意。

那麽重來一世,他要誘使姜溯,親口對他說出那幾句話。

他看得見終點。

但在通往終點的這一夜,姜溯沒有回宮。

于是姜澤躺在他的榻上,打滾到天明。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本來沒這麽快寫這一章內容的,不過看到有親說姜溯沒天賦沒資格不愧疚,那我還是先寫上吧。

簡而言之就是上一世随國打了過來,姜澤讓哥哥領兵出征,相信他凱旋歸來,然後因為聲望足夠高,相比他展現的平庸的能力,就有足夠的理由退位讓賢啦。

然而仗打贏了,哥哥被暗殺死了,并且他知道了哥哥原來不是白月光。

于是他就像只瘋狗一樣四處咬來試圖搞他的家夥,直到張遺筒子帶回一句“愛過,悔了,如果有下輩子我想跟你生猴子”。

這就是他們前世的恩怨,我腦補的時候也是把自己感動的默默流了兩缸眼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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