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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它的突如其來,平靜也來得突然。十五日前劉太傅猝死進宮路上,而後便再無屍體出現,一場風波戛然而止,城裏又逐漸恢複了往日的繁鬧。

青雲觀建在青雲山腰,山雖不高,卻終年雲霧缭繞,時而有百鳥飛鳴,配着泉水汀泠,頗有一番不似人間的仙境之感。城裏百姓多信如來,比起天福寺,觀裏冷清許多。偶有進京趕考的貧寒書生上來借宿,小道士新奇,常常拉着書生問東問西,書生心善,也不煩,一點一點将自己的所見所聞細細講述。說得興起時,兩人俱忘了時辰,匆匆趕來,離元早已阖目端坐在桌旁。小道士垂頭喪氣地聽着訓誡,書生不忍,把錯頭都攬到自己身上,這才得了功夫狼吞虎咽。有長他歲餘的師兄搖着腦袋嘆氣,小道士只當沒聽見,夾着碎了一半的豆腐往書生碗裏送,書生慌忙推辭,小道士一瞪眼,便消了聲音,老實吃完碗裏堆成小山的吃食。

老鼠在一旁看得羨慕,回去便也央着沈苓給他夾菜,還特意比劃要小山丘那般壘着。沈苓無奈,照着要求擺好。老鼠覺得這日的飯菜格外五香俱全。

“明日晨起,我便要去上早朝了。”仔細替老鼠擦掉嘴角的油漬,邊和他說道。

“不行,你忘了那劉太傅是如何死的了嗎?”老鼠緊皺着眉,伸手攥住他的袖角。

“已經過去十五日了,聖上下了聖旨命百官回朝。”違令者,格殺勿論。

齊元帝顯然惱了,今日送聖旨來的太監都是戰戰兢兢的,一眼期盼地看着他。

許是心裏有事,睡得也不踏實,方近寅時,老鼠便一骨碌爬坐起來,盯着正在換上官服的沈苓。張揚的紫,紋徑五寸獨科花,一頂烏紗戴得端正,不差分毫。那人走到床邊,抱住床上的少年,一聲嘆息悠長。

“再睡會兒,我很快便回來了。”

自沈苓走後,老鼠的右眼底下有一處一直在跳。老人家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心裏惴惴不安,去園子裏散心,一番美景卻失了色彩,沒往日來得好看。在湖心亭裏坐了片刻,沒賞景的心思,倒不如去觀裏修煉。

方踏進門,離元便喚他進了內室。他甚是驚奇,原來這成天冷冰冰的道長也會焦慮,莫不是因為紅娘,老鼠心思一動,還未開口調笑,離元便直直問他,

“丞相府裏可有何異樣?”

話問得奇怪,合該有異樣才是?老鼠搖了搖頭。

“那便好,你且去吧。”

一番對話無頭無尾,老鼠心裏琢磨着這事,連清修都受了影響,真氣四處流竄,擾得他好生煩躁。臭道士就是毛病多,話也不說明白。想着想着,心思轉到紅娘身上。方才小道士無意間說漏了嘴,紅娘前些日子天天到觀裏來,看上幾眼又離開,道士們覺得奇怪,本想上前問問,又懼她刁蠻火爆,只好作罷。直到離元道長歸來那日,不知兩人說了些什麽,再往後,就沒見着那只紅狐再來觀裏。

估摸十之八九這臭道士又說了什麽難聽的話。老鼠磨了磨牙,忿忿不已。真是不懂,為何紅娘就偏生只瞧上了這臭道士,世人皆知一入道門便是要将七情六欲斷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若不是百年前道士被封了心神歷劫,兩人也不會發生糾葛。人間帝王家都換了三茬,他倆怎麽就愈發糾纏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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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娘曾化了人形,換下平日裏慣穿的紅裳,着一身素裙,帶他去了一處荒地。紅狐向來不願多講自己的事,連名諱他亦是從山裏花妖那聽來的。那次卻絮絮叨叨同他說了很多,

“這處本是個小鎮,我随他住在破茅屋裏。那時候人間帝王暴虐無道,天降災禍于凡間。是連年的戰火,接連年的災害。南發大水,北漲瘟疫,又有外族入侵,餓殍遍野,白骨連天。

他是個教書先生,學堂毀在了胡人手下。性子卻倔,說什麽也不肯找其他法子謀生計,道那些皆是歪門邪道,唯有讀書高。

我氣急了,就跑到附近林子裏不願回去,他找了我一夜。

那時鎮子已經被胡人所占,夜裏不許有動靜的,他不敢點燈籠,就摸黑到處去找。我再見着他時,素白的衣上全是土,他是書生啊,看那身衣袍比柴米油鹽還重要的。但就那樣出現在我面前,像個傻子一樣,一把抱住我,只重複說着‘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老鼠偏過頭去看她,那雙善帶媚色的狐目裏滿是水光,唇是勾起的,臉上卻滿是落寞。适時老鼠還不會化作人形,只能貼過去,蹭蹭她的腳背。他不願見到這樣的紅娘,在老鼠心裏,紅娘便應是那副不羁又火爆的樣子,一張姣好誘人的面容時而妩媚、時而狡黠,絕不是那樣的悲傷和落寞。

再回到府裏,已是正午,能聞得到從廚房傳來的菜香。抽了抽鼻子,有燒雞、八寶湯和燒地鮮,頓時心情好了不少。老鼠貪吃,沈苓知道,福伯也知道,所以日日好吃好喝,山珍海味俱是嘗了個遍。剛想加快步子往廳堂去,忽見池邊一陣青煙,忙運法隐了自己的身形和氣息,遠遠瞧着。

青煙散去,有一團什麽朝那邊飛去。老鼠心頭一跳,那個方向,是沈苓的書房。顧不上隐藏自己,口中念訣,加速掠去,在空中攔住了它。混沌變化,緩顯人形,竟是一個老婦,她伸手迅疾,五指成了爪形。老鼠堪堪避過,頸側沁出血絲。

“區區鼠妖,若是眼睛亮些,就躲遠去,殺你易如反掌!”

“原來是只花妖,殺了那麽多人,還不夠嗎?”花妖道行高深,老鼠只能一直防着,沒有出手反擊的機會。捏了個定身訣,徑直往她指去,那老婦只随手一揮,便擋了符咒。

“哼,就這麽點本事還敢拿出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便再浪費力氣了,我不想殺了你。”

“你若要殺沈苓,便先從我的屍首上踏過去!”老鼠彙聚真氣,不再運用招法,直直撲過去,打算以命搏命。他知道自己打不過這花妖,但他更無法有人傷害沈苓。方才一見青煙,便明白那魔妖到底找來了。凡人如何能與魔鬥,本就是不公平的事情。或許他再拖上一陣,離元察覺到妖氣就過來了。

“不知好歹!”鬼臉花妖怒氣陡增,招招狠厲,再不似方才那種小打小鬧。老鼠本就道行淺薄,又從未遇上過真的搏鬥。只見老婦身形一幻,一柄長劍沒入他的心口,再無半分氣力。一時間,天地靜止,老婦摁着長劍,直直把他捅到地上,劍端硬生生插進青石板中,老鼠的身子如輕飄的羽毛,漸失生氣。血自傷口湧出不止,不多時便浸透了小路,順着石縫染紅所經之地。老婦睨了他一眼,不再管他,往回廊而去。

墨雲運聚最後一絲靈元,以靈元為注,心口血為引,押在口裏念出的訣上。遠處的老婦突然倒在地上,再一陣青煙,地上只餘一株三色堇。魂擒術,以命抵命。鼠妖曾趁離元不備,偷偷修了□□上這術法。

沈苓,你要好好的。緊緊看着不遠處綿延彎折的紅廊盡頭便是那人書房,推開緊合的門,裏頭會有一束陽光自雕花窗棂投進,謝謝打在紅木案上,斜斜映上那塊墨、那方硯、那支筆,那個人。定是執了一卷書在看,俊朗的眉目如星輝閃耀,這一世,他便再也無法移開眼了。一陣無法抵抗的疲憊襲來,意識遠去。

一朵白雲自天邊而來,白衣白發的離元道長面容冷漠,一拂拂塵,三色堇收入袖中。皺着眉走到墨雲身邊,擡手為其注入真氣,地上的少年卻毫無動靜,狠了狠心把長劍拔出,血飛四濺,連正午的豔陽都要染紅,無一絲塵垢的白衫上紅點淩亂。一揮廣袖,地上沒了血流不止的華衣少年,只有一只被血腥浸透皮毛的灰鼠,将它小心抱到懷裏。俊美無俦的臉上閃過一絲刺骨的寒意,擡起眼,往回廊那裏看過去,有一道灰色身影,不知已經在那站了多久。灰到透明的瞳裏精光乍現,聲音無異,如往常般冷淡疏離,卻似一把劍刺入沈苓的耳裏,

“還望沈相念及舊情,今日之事不要傳出去,便當貧道欠下的人情,沈相随時來讨便是。”

離元走後,沈苓仍站在原地,袖中握拳的手無力顫抖,腳下似有什麽拖住腳步,半分也挪動不了。方才開膳許久,墨雲一直沒有出現,心底又無來由地心慌,想着到園子裏找找,興許墨雲貪睡,在哪處曬着太陽,睡得香甜,閑來無事時,他便常常如此。

走過九曲蜿蜒的廊,恰看見離元現身,之後種種,似帶着倒刺的勾刀,一下一下刺進他的身體。入目的紅,三色堇,......,幻成鼠形的墨雲。

長久來刻意忽視的不安毫不留情摧毀他自欺欺人營造的夢境,自第一次在他房裏見到那個渾身□□的漂亮少年,他便知道事有蹊跷,丞相府守衛森嚴,怎麽會任他這幅模樣也能闖入,看着就手無縛雞之力,況且還昏倒在他的屋子裏。

思緒紛亂不止,有千般情萬般困惑要破将出來,雙目充血,頭痛欲裂。眼前滑過一幅場景,精致素美的木頭籠子裏,有一只毛色光亮異常的灰鼠,它在一心一意地抱着榛子肉啃,臉兩側鼓得似榛子那般圓,時不時輕溜黑豆眼瞅他,目光晶亮。

原來,他是那只灰鼠。

心神俱恸,卻忍不住失控大笑,冷心冷面的沈相大人,何時有過這般瘋狂,便是他親手斬殺了老師的那天,也只醉酒整夜,天一亮,又是那個穩重冷靜的丞相大人。再回顧,往日種種皆是諷刺,什麽你情我愛,什麽日日陪伴,他道他終是破了情戒,想生生世世與那少年相伴。卻原來,不過是只鼠精,幻了人形便當他是人了?妖怪到底是妖怪。枉他沈苓自認識人清明,到頭來,還是栽在了無妄的自信裏,他以為,墨雲是真心喜歡他的。真真癡妄,妖怪怎會有情?又怎會懂愛?不過鏡中月、水中花,謊言一場。

阖上雙目,牙關咬得生疼。

作者有話要說:  自動跪鍵盤認錯TAT...

拖到現在才更新...也完成不了答應的一周兩更...

真的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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