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三寶

打開門走進黑漆漆的樹洞，誰知還沒走上兩步整個人就掉下去了。

世界驟然亮起，底下是蜿蜒的河流和高大的山川，風從底下吹來，雲層自我身旁掠過。

我在空中調轉姿勢向上看去，我們竟是從一根樹枝朝下的蟲洞掉裏出來的。

那根樹枝幹得像是垂死者的胳膊，烏漆漆地支愣着。

我掉在一塊寬大的葉子上，漆黑柔軟的葉片立刻裹住我的身子，那腐爛潮濕的氣味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經。

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從葉片裏爬起來，整個人順着草莖滑了下去，眼瞅着快掉進一塊泥沼裏，被旁邊吊着藤蔓蕩過的猴子一把接住。

我抱着猴子大樂，正準備說什麽，忽然什麽漆黑的東西從旁邊掉下去了。

扭頭一看，正見着小四一頭撞上草葉又滾落到泥沼裏。

我輕咳一聲，讓猴子放我下來，用冰蠶絲把快被淹到脖子的小四拉了出來。

小四一身泥水地趴在地上，趴了好一會才晃晃悠悠地爬起來，怒視瞪着我跟猴子。

“師兄你偏心。”他一臉泥地控訴着，整個人跟個泥猴似的。

猴子完全無視他，攙着我就要走，口裏道：“師傅慢些。”

“你這猴子——”我哭笑不得，這欺負人也欺負得太明顯了些。

小四氣呼呼地爬起來，嘴裏直嘀咕：“師傅師兄都會法術，就我是凡人，就我倒黴！”

猴子壓根就不理他，只對我道：“師傅，這地方不對勁。”

确實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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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之所及，都是些枯樹爛草，毫無生氣地豎在那裏或者斜倒在地上。

整個空間都彌漫着一股沉沉的死氣。

小四突然尖叫一聲手腳并用地爬過來，拽着我的褲腿往我身後縮、

我奇怪地低頭看着他：“怎麽了？”

他搖着頭不說話，指着那處草葉茂盛的地方奮力地尖叫着。

我見他這幅模樣，有些心裏癢癢，興奮地朝着他指的方向走了過去。

一撥開草葉往外一看，成片的骷髅泡在泥沼裏，跟骷髅集體泡澡似的。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小四，你好歹也是個做傀儡的，這玩意有什麽好怕的。”

“師、師傅……”小四抖抖索索道，“這骷髅滿地的，誰不怕啊。”

悟空貼着草葉飛出老遠，繞了一大圈之後回來道：“師傅，此地方圓百裏都是屍骨泥沼，不見人煙。”

我聞得此言，問道：“草木皆死？”

猴子點頭道：“至今未見得活物。”

我托着下巴苦思冥想，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的死地？

正這時，一排白幽幽的精靈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飄飄悠悠踩着滿沼澤的骷髅往遠方走去。

為首的精靈是個女子，身姿袅娜，容貌清麗，卻凝着一身的血怨之氣，她那半透明的白色軀體上，無數猙獰的骷髅在掙紮咆哮。

我瞅着有趣，擡腳就跟着就上去了。

猴子三兩步跳到我身邊。

可憐小四不想走卻又不敢留，四處張望了好一會，只得認命跟上。

我們跟着那些白幽幽的精靈進了一處林子，一路走來，周遭越發的陰冷濕寒。

三寶凍得不行，直往我懷裏鑽。

小四搓着胳膊欲哭無淚道：“師傅，咱們回去吧。”

我想了想道：“你留在這裏吧，我跟悟空過去看看。”

小四不情不願地答應了，他委委屈屈地縮在一棵大樹底下，盯着我的表情跟盯着負心漢似的。

我無視他繼續跟着那一隊幽靈。

周遭越來越冷了。

地面開始結霜、結冰、到最後幹脆是厚厚的積雪。

我們跟着一隊幽靈行走在一望無際的雪地裏，這是一座高山，我們正走在山腰上，不知道這些幽靈的目的地會在哪裏。

突然，排在末尾的幽靈回頭看了我們一眼，他的臉瞬間扭曲了。

一聲凄厲地尖叫在整個空間裏回蕩，所有的幽靈齊刷刷地回過頭來看着我們。

上千雙白瑩瑩的眼睛齊刷刷地盯着我們，那樣冰冷的凝視，幾乎能将人拖進地獄。

幽靈們在瞬間凝聚起來，他們厮打掙紮着，最終合為一體。

我看着眼前頭頂青天腳踩大地的白色怪物，握緊了手上的冰蠶絲。

這人形的怪物張開舉手一巴掌拍了下來。

我皺緊了眉頭，縱身一躍，翻身跳出了怪物的攻擊範圍。

悟空掄着金箍棒就沖上去了，跟那怪物打得不可開交。

我盯着那塊被怪物一巴掌劈裂的土地看了一會，走過去将冰雪拂開。

底下是一片被凍得結結實實的皮毛。

我面色沉了下來，腳手并用将冰雪又拂開一塊，依舊是皮毛。

這裏也是。

這裏也是。

這裏、這裏、還有這裏……

拂開十幾片冰雪後，我近乎慌然失措地站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來。

突然，一塊巨大的陰影出現在我的頭頂。

我微微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那塊陰影就狠狠地砸了下來。

我整個人陷在冰雪中，底下是凍得梆硬的皮毛，四周是冷得刺骨的冰雪，頭頂——頭頂是個臭腳丫子。

意識到這一點以後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我冷着一張臉，手一張一合，将踩着我的腦袋的臭腳丫子切成了上千塊。

凄厲的叫聲在山谷中持續響起。

我冷着一張臉将這怪物切片，有些精靈掙紮着脫離整體逃散出去，有些則被我切成了白色的半透明影子落在地上不停地扭動。

那些半透明的影子扭動了一會也不再掙紮，漸漸消散在地上。

“哦？哦？哦？”那猴子看着不時脫離主體的精靈滿是幸災樂禍，“這大家夥看上去威風，竟如此不堪一擊。“

我慢條斯理地将這怪物切了個粉碎。

這些精靈臨死時的尖銳叫聲震得整座山都在晃動，冰雪簌簌落下。

我沉着一張臉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

猴子似乎意識到什麽，站在我身邊不再說話。

等雪崩停止後，我們看清了這座山的全貌。

這是一只大得過了份的猴子屍體。

我抖着手摸了摸這猴子凝着冰雪的皮毛，一股怒意在胸腔奔湧。

“驚鴻，你來了。”男人盤腿坐在屍體的胳膊上，手裏拎着穿佛珠，笑得一派溫和。

我冷笑一聲手上冰蠶絲沖着他就切了過去。

金蟬子笑着退了數丈：“驚鴻，我幫你守墓守了這許多年，你便如此對我？”

“三寶是怎麽死的？”我冷聲道。

“自然不是我幹的，”那禿驢道，“我跟只猴子過不去幹嘛。”

我抱臂目光冷冽地看着他。

那禿驢笑着擺擺手：“我也是怕了你了。”

“找個地方咱們坐下慢慢聊？”他笑看我。

三寶突然從我的懷裏鑽了出來，急吼吼的跳下地去。

我一驚想要追，又想到金蟬子在這裏，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大和尚微微一笑，率先追了上去，回頭看我道：“咱們邊走邊說吧。”

我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追着三寶進了屍骸的內部。

“驚鴻，你可知道孫悟空的來歷。”這和尚突然開口。

我沒空聽他扯這些有的沒有，只回道：“石頭裏蹦出來的。”

“這憑空蹦出來的一個猴子，怎會有這般大的本事？”那和尚又道。

我皺眉，停了步子，不知這和尚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傲來國花果山上那塊仙石可塑形體，歷來垂涎着無數，”和尚笑道，“驚鴻，我幫了你，你得謝我才是。”

我聽得毛骨悚然：“你——”

“百年前，那猴子感應到你神識，生生将自己分出一半，逃過佛祖壓帖要去找你，”和尚搖頭笑道，“你我腳下的這具屍體，不過是個空殼。”

“……那我的屍身呢？”我剛剛問出口，就見到前方一具骨架。

那骨架少了個左手，少了個腦袋，其他倒還完整。

“你有巫族血脈，連皮帶骨都是世間至寶，”和尚道，“這猴子護不住你，只好将你吞入口中，獨自來此地等死。”

我蹲下身子撫摸着三寶的腦袋，一時之間五味雜陳。

“師傅，”悟空扛着個金箍棒走進來，“這地方着實詭異得很，老孫方才四處看了看，确實沒有活物。”

我艱難地笑了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糟糕的現狀：“不妨事，咱們過會就走。”

三寶窩在我懷裏哭得稀裏嘩啦地，它突然抽搐了一下，然後不動了。

我一時竟有些慌亂，看着一縷青色的元神從它身上飄了出來，沒入悟空身體裏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猴子晃了一下，捂着腦袋搖了搖：“唔，這地方風水不好，呆了這麽會，老孫頭痛！頭痛！”說着拉我就要走，嘴裏嘀咕道：“怕是頭風發了。”

三寶在我懷裏漸漸冷了。

我整個人僵在原地，任猴子拉着不肯動，總覺得像是失去了重要的東西。

“驚鴻，你竟連這也看不透。”金蟬子念了句佛號，将三寶從我懷裏接過，放在我之前的屍骨旁邊。

“元神不滅，你我便得永生，何故執着于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