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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知意說的是氣話。

這話還說得吊兒郎當沒什麽正形。

可那一刻,除了炸起尖刺嘲諷反擊,她想不到其他的措辭。

陳宴說話雖然十句有九句不如她的意,但她聽得出,他這句話說的認真。

這種認真讓她感到無所适從,也極不舒服,因為她從他黑沉的眼底看到某種無從宣洩的悲憫。

而憐憫和同情,比看不起更讓她難受。

她周知意活到十七歲,從來沒有一刻幻想過要靠着一個外人的同情和幫襯生活下去,以前沒有,以後更不會。

可眼前這個不請自來的男人,用他那莫名其妙的好心戳到了她那驕傲易碎的自尊。

拿已故親哥的性取向開玩笑還挺混蛋的,可周知意又覺得,陳宴也比她好不到哪去。

自作主張地闖進別人的生活,不顧他人意願一門心思想當勞什子救世主的行為也挺不厚道的。

她盯着他,只覺得好笑,于是便扯了扯唇,笑了。

陳宴倒沒被她激怒,只是臉色很難看:“你哥生前有女朋友。”

她當然知道周向宸生前有女朋友。

周知意說:“哦,你還是單相思?”

她就是不想再和他聊那個話題。

陳宴歪了歪腦袋,一時無言,像是被她氣着了,又像是想教訓她幾句。兩人就站在樓梯上,無聲對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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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行人擡着張巨大的沙發從樓上下來,語氣嫌棄地讓他倆讓一讓。

兩人讓開,随即又有兩人擡着櫃子往下走,跟在後面的光膀子小年輕嘴上不幹淨,陰陽怪氣道:“妹妹,這頭上可裝着攝像頭呢,想玩情/趣去隔壁啊,哥哥帶你。”

隔壁是家小旅館,這人就是典型的二流子,人慫嘴賤,看見漂亮女孩就想在嘴上占點便宜,可巧漂亮女孩身邊站着的又是個乍一眼掃過去白到看不出攻擊性的“小白臉”,他也就肆無忌憚了起來。

可周知意不是憑白讓人占便宜的主,一擡眼回敬一句:“陪你大爺。你要買不起鏡子就撒泡尿照照,哪家旅館會給一只螳螂開房間?”

賤嘴“螳螂”嘿一聲就想靠近她,手臂卻猛然一抖差點把櫃子砸腳上,他“嘶”了聲,看向狠厲撞向他臂彎的陳宴。

陳宴目光如刀,渾身散發着戾氣,“道歉。”

螳螂一怔,陳宴已經擋住了他的去路,“向我妹妹道歉!”

“螳螂”剛剛注意力都在周知意身上,這會兒才發覺剛剛是被陳宴的膚色和長相給蒙蔽了。他那眼神實在恐怖,有種什麽都不在乎的狠勁兒,“螳螂”吃了招,又被同伴催着道歉,便不敢再惹事兒,麻溜兒認慫。

“對不起了妹妹,是我嘴賤,你別介意。”

周知意“呵”一聲笑了:“誰是你妹妹?”

陳宴一言不發地盯着他,壓迫感讓人喘不過氣來,螳螂忙改口:“叫錯了,對不起了姑娘,是我最賤,你別跟我一般見識。”

周知意揚了揚眉,陳宴這才向後退開。

“螳螂”喘口氣,忙和同伴擡着櫃子跑了。

周知意看向陳宴,發現他這人也不是完全和她氣場不合,至少在不肯吃虧、睚眦必報這一點上,他倆還挺像。

樓梯上又剩下他們兩人,經“螳螂”這麽一攪和,對峙的氛圍早沒了。

陳宴先轉過身:“走了。”

看周知意磨磨蹭蹭地沒動,他腳步停下來,等她。

周知意撓了撓鼻尖,“我說了,不用你管。”

陳宴盯着她的眼睛,語氣沒什麽商量:“你既然是我帶出來的,我就得把你送回去。”

想到出門前徐碧君的囑咐,周知意心裏嘆口氣,只好跟他下樓,回家交差。

******

出租車停在了大路口,巷子裏路窄還亂七八糟地停着各家的電動車,堆着些雜物,車不好往裏進。

陳宴付了錢,兩人一左一右地隔着兩三人的距離往家走。太陽往西斜了點,可還是熱,周知意走着走着就被曬出一頭汗。

陳宴不怕曬似的,走到她前面去了。

他個子高,人雖瘦可肩膀卻挺寬,影子被拉出長長的一片,周知意盯着他的影子,蹭了把鼻尖上的汗,向他那邊走近了點。

然後再近,更近,直至完全走在他的影子下。

她不做聲地走,腳步時快時慢,一會踩上他“肩膀”,一會又踩上他“胸口”,後來幹脆直接走在了他“頭上”,腳尖輕輕一點,踩住了他的“嘴巴”。

讓你說我校園暴力,讓你說我到處惹事兒!給你封印!

燥意退了些,涼快了不少,周知意踩着他的影子一路走到家門口。

察覺到陳宴要回頭,她快走幾步到前面開了門,院子裏剛灑過水,濕漉漉的,徐碧君正在澆花。

“奶奶,我回來啦!”周知意沒管陳宴,打了個招呼就往裏面走,灌下大半杯水又洗了把臉,對着風扇把臉上的水珠吹幹,才暢快地舒口氣往外走。

陳宴已經不在了。

她愣了下,沒多問,拿過花灑幫徐碧君澆花。

“诶诶,那幾盆我剛澆過,你別給我淹死喽!”徐碧君在她手臂上拍了下,“回屋涼快會,別添亂。”

周知意笑嘻嘻地往裏走,注意到南牆邊那道常年關閉的小門被打開了,她朝裏瞥了眼,後院堆着的紙箱子都不見了,地面幹淨淨、濕漉漉的,和她住着的前院一樣,剛灑過水。

看來老太太下午收拾過了。

周知意胸口湧起一陣說不上來的煩悶,那個“黑無常”一進門就不見了,該不會已經直接搬進去了吧?

不過,他好像沒選衣櫃?

她站在門口想了會,終究沒進去,拎上書包回房間寫起了英語試卷。

院子裏始終很安靜,只有奶奶忙忙活活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周知意對着最後一道閱讀理解出了會神,丢下筆走了出去。

“奶奶,我去買根冰棍。”

“你少吃涼的,仔細肚子疼!”徐碧君皺了皺眉,又去摸兜:“回來捎塊豆腐,晚上做素熘豆腐。”

周知意知道她要掏錢,按住了她的手,“我帶錢包了。”又半開玩笑地寒碜她:“晚飯吃這麽素?不給你那尊貴的客人做紅燒肉了?”

“哪有客人?”徐碧君笑:“你陳宴哥早走了。”

“走了?”周知意怔了下,随即低頭咕哝了句:“走了最好!”

隔了一個多小時,烈日終于偃旗息鼓了,周知意咬着雪糕去胡同口的豆腐店,大老遠看到豆腐店緊閉着的鐵門,門上挂了塊牌子“家裏有事,休息一天”。

她嘆口氣,只好繼續往前走,去前面那家社區超市。

沒想到一拐彎便看到了陳宴。

他站在門口,指間捏着根煙,沒點,似乎在和老板說話,看到她,斂了下眉。

看他一臉無動于衷似乎并不打算和她說話的模樣,周知意只糾結了一秒,就把臉別了過去,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他側頭把煙咬在齒間,點着,吸了口。

煙圈在光影下袅袅散散往外飄,順着風,一半刮到了她這邊,周知意簡直懷疑他是故意的,回頭正要發作,他已經擡腳走了。

好像真的不認識她一樣。

******

連着三天,周知意都沒再見過陳宴,倒是徐碧君還在零零碎碎地收拾着南邊小院。

她勸了兩句,徐碧君不聽:“那房子裏都長蜘蛛網了,不收拾怎麽能行?”

周知意小聲嘀咕:“長就長唄,反正又沒人住。”

“怎麽沒人住?”徐碧君拿着掃帚敲敲打打:“阿宴不是要搬來嗎?”

“您還真打算讓他住進來啊?”周知意皺眉:“咱倆一老一小手無縛雞之力的,放個陌生男人住進來您不害怕啊?”

“阿宴可不是別人,他和你哥一塊長大,跟我自己的孫子差不多。”

周知意心想:那你也沒見過他幾次,說得好像真的看着他長大的一樣。

她蹲在地上,看老太太專注地左擦擦,右擦擦,忽然冒出來一句:“奶奶,您是不是把他當成我哥了?”

周知意說完這句話就後悔了。可是既然都說了,她幹脆把話說完:“這對人家可不公平啊,好好的誰願意給人當替身?”

再說,就他那冷冰冰的臭脾氣,怎麽能跟周向宸比?

“你這丫頭一天天的腦子裏在想些什麽?什麽替身不替身的,當奶奶電視劇看多了把腦子看糊塗了啊。”

徐碧君嘆口氣:“我不是看這孩子一個人在南城無依無靠的想幫着照顧照顧嗎?”

那您可真和他想一塊去了。

周知意聳了聳肩,把抹布從徐碧君手裏搶過來,丢進水盆裏洗幹淨,“您就沒想過,他好端端的幹嗎放着自己家公司不待,放着自己的家不要,跑來我們這犄角旮旯啊?”

“奶奶問過,”徐碧君說:“他說他不喜歡被安排,就想找個安靜的小城生活。一個人一個活法,我自己的孩子都沒管明白,管那麽多做什麽?”

這話說得有理,周知意找不到理由反駁了,不知道陳宴在奶奶那編了些多少冠冕堂皇的說辭,反正看這情形,她就是把陳宴在樓梯上說的那番話告訴徐碧君,她大概也不會相信了。

別說徐碧君,周知意自己對這事兒也半信半疑。

她那天帶着情緒,又被他那眼神懾住,沒來得及細想。這兩天靜下心再想,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在這個親爹都不靠譜的年代,還真有這種一諾千金的傻子?

況且陳宴前腳剛說過想照顧她和奶奶,後腳再見面就像陌生人一樣視而不見,連着幾天都不露面,多半已經跑路了。

她怕不是被人給尋了個開心。

可憐奶奶還忙前忙活地給他張羅房子。

周知意端起髒水盆,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想法潑髒水一樣倒出去,回頭攙徐碧君回屋:“他住不住還不一定呢,到時候再收拾也不遲。”

******

周四晚上,周知意翹掉晚自習到燒烤攤上幫忙。

燒烤攤支在廣場夜市上,一入夜就煙火缭繞,熱鬧得不行。

周知意将馬尾辮挽成高高的丸子頭,套上老板的皮圍裙,站在烤架邊翻雞翅。

那邊空着的一張桌前走來幾個人,她餘光掃到人坐下了,揚聲朝那邊問了句:“請問吃點什麽?”

“什麽都給吃嗎?”有人陰陽怪氣地笑了聲。

周知意一扭頭,看到翹着二郎腿敲桌子的魏奇。

該來的還是來了。

她擦了擦手,正要過去,老板已經拿着菜單站在了桌邊。

“吃點什麽?”

坐在魏奇左側的男生報了一串“烤羊肉、烤牛肉、烤雞翅雞腿腰花”之類的,老板記下了,又問他們喝什麽。

魏奇聲音揚高八度:“一人一瓶橙汁,可不敢喝酒,喝酒是要被警察叔叔抓走的。”

有人古怪地笑了聲,老板不知原委,沒聽出異常,拿着菜單走了。

周知意将烤好的幾串雞翅送到另一桌上,老板招呼她去給新來的客人上橙汁。她拿了四瓶橙汁走過去,人還沒站定,魏奇就朝她吹了個口哨:“呦,我當這是誰呢?燒烤西施啊!”

周知意把橙汁放在桌上,居高臨下地瞥了他一眼,心說:燒你大爺。

她知道魏奇就是想來給她找不痛快的,可這會兒人家是客人,他沒打她也沒罵她,她就只能全當聽不懂他的陰陽怪氣。

周知意轉身要走,魏奇一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

她随即甩開,像在甩一灘淤泥,嫌棄從眼睛裏湧出來。

魏奇的手彈回去,撞到他自己的下巴上。他“呦”了聲,裝模作樣地捂住了下巴:“顧客就是上帝,就是不歡迎也不能動手打客人吧?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旁邊兩人揚聲幫腔,“對啊,有沒有王法了?”

“必須道歉!”

周知意擰了擰眉:“我不是故意的。”

“什麽?”魏奇掏了掏耳朵:“聲音太小,聽不見。”

周知意咬了咬牙,聲音高一分:“我不是故意的。”

“行。”魏奇這回聽清了,晃着腿道:“就是這道歉沒啥誠意,連個對不起都沒說。”

“這樣吧,我不為難女生,”他手往書包裏一摸,掏出一瓶啤酒,推過去:“一分鐘之內讓這瓶酒見底,咱倆新仇舊恨一筆勾銷。”

他眼裏有種志在必得的得意,那種得意讓周知意有些無語,怎麽看都覺得他像個傻逼,一個以為用酒就能吓倒女生的竄上竄下的傻猴子。

酒品和智商成正比。

看她站着沒動,魏奇拿啓瓶器打開啤酒,遞到她手邊:“怎麽,不敢了?”

“怎麽不敢?”周知意接過啤酒,忍住把酒從他頭頂倒下去的沖動,擡手反轉,瓶口朝地,把一瓶酒嘩嘩啦啦全倒在了地上。

倒完,她把酒瓶倒扣在桌上磕了磕,“十秒,見底了,你說過的話算數吧?”

“……”

周圍哄然大笑。

她拍拍手,語氣還挺遺憾:“其實還是慢了點,要是用摔的,我一分鐘大概能見底6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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