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3
黑傘微微向上擡起, 陳宴的臉隐在昏昧迷蒙的光線中,下颌線流暢冷削,唇角淡抿平直。
身後體育館頂上未關的彩燈不時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線, 紅光熾熱, 藍光冷冽, 漸次籠過他的側臉,明明滅滅, 拉出或銳利或耀眼的線條來。
大概是雨聲太有節奏, 亦或是沉浸于直覺成真的驚奇,周知意目光直白地望着他, 突然有些移不開眼睛。
耳邊是丁以南完全沒顧忌的笑聲:“哈哈哈哈,我就說十個數以內蓋世英雄就會來救我們的吧?服不服?服不服!”
蓋世英雄啊……
周知意忽而回過神來,耳根一熱, 因自己上一刻的失态莫名生起了悶氣。
哪怕那一瞬的失态只有她一個人知曉。
她也搞不清自己為什麽就有些氣急敗壞, 又是在和誰較勁。匆忙避開陳宴的視線,她轉身就搶過丁以南手裏的雨傘,撐開,把蔚思拉到了傘下。
“明明是十五個數!”
周知意丢下這句話, 牽着蔚思匆匆走進雨中。
丁以南只愣了一秒, 便歡天喜地地鑽進了陳宴的傘下。
陳宴撐着傘,看了眼周知意莫名其妙就不開心了的背影,轉身往車邊走。
他身材高大, 丁以南雖然比他矮了五六公分, 可到底也是高壯, 兩個人擠在這把普通規格的黑傘下,丁以南還拖着個小推車,就顯得有些擁擠了。
走出三步後。
丁以南看了眼蔚思和周知意依偎在一起的背影, 小心翼翼地提出了申請:“宴哥,我可不可以摟着你的胳膊?”
陳宴:“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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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以南:“哦。”
又走出三步後。
丁以南:“宴哥,我身上衣服都濕/透了。”
陳宴:“你本來就濕/透了。”
丁以南:“哦。”
再走出三步後。
丁以南:“宴哥……”
陳宴:“要不這傘你別撐了?”
丁以南:“……”
把行李箱和小推車塞進後備箱裏,四個人坐上了出租車。
陳宴坐在副駕駛,丁以南、蔚思和周知意三個人擠在後排,從右到左依次排開。
路上車流穿梭,碾過暴烈的雨水,像是在河水裏呼嘯而過。
車裏冷氣開得很足,周知意剛剛淋過雨,濕衣服緊貼着皮膚,這會兒被冷風一吹,胳膊上立即湧起一片雞皮疙瘩。
她垂着眼,悶不做聲地搓了搓手臂。
擡眸時,視線不經意間一瞥,看到陳宴映在車窗上的側臉。
雨水沿着車窗玻璃一排排滑下,又彙集到一起,将他的側臉融得模糊。
周知意慢慢移開了視線。
丁以南安靜了片刻,又恢複了話唠本性。
“宴哥,你怎麽猜到我們會打不到車啊?”
周知意扭頭看着窗外,目光漫不經心地落在茫然一片的街景上,一副完全沒興趣參與話題的模樣。
陳宴倚着靠背,輕咳了聲。
周知意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
車裏開着廣播,司機換到了晚間路況頻道,男女主持人一逗一捧,邊互相開着玩笑聊流行樂,邊插播實時路況,熱鬧地有些聒噪。
陳宴開了口,聲音低沉淡漠。
周知意沒察覺到自己全部的注意力不自覺地集中在了耳朵上。
“聽廣播。”陳宴懶懶說了三個字。
“不想聽,這兩個主持人太吵了,還自以為很幽默,我都替他們尴尬。”
丁以南說完,眉梢一挑,突然反應過來:“哦,你是說你在廣播裏聽到的啊!”
陳宴“嗯”了聲。
此時,車載廣播裏還在播報這場突如其來的特大暴雨造成了多個路段堵車,其間不斷插播着網友發來的語音,不少網友氣惱地抱怨被困在路邊打不到車。
丁以南嘿嘿笑了聲,“幸好還有你來救我們,不然我們也得困在路邊等着劃船了。”
蔚思也看向陳宴,禮貌地說了句:“謝謝陳宴哥。”
陳宴沒回頭,擡手關掉了冷氣:“不用。”
他視線輕輕一瞥,掃到車窗玻璃上,恰有一輛私家車錯身而過,車燈掃過玻璃,清晰映出他的側臉,以及,周知意微微上翹着的眼睛。
稍稍上挑的眼形,直白不諱的目光,她的瞳仁很亮,眸底是明晃晃的倔強。
兩人的視線猛然對上,周知意瞬間別開了眼睛,唇線抿得筆直,表情似乎有些郁悶。
陳宴斂眉哂笑,想到從前聽周向宸提起她時滿臉洋溢的笑意,一副我妹妹全世界最可愛的模樣。
可愛?
明明是個別扭的小朋友。
完全讓人摸不透心思。
更多和周向宸相關的回憶随不斷飄落的雨珠猝然湧現了出來,陳宴眸光漸深,唇角笑意瞬收。
丁以南還在說話:“宴哥,你來得真的太及時了!你該不會是特意過來接我們的吧?”
“不是。”陳宴阖上了眼睛:“剛好在附近辦事,順路。”
“也對。”丁以南喃喃:“就這路況,特意趕過來哪有那麽快?除非提前半個小時來。”
陳宴捏了捏眉心,沒再說話。
車內漸漸安靜下來,只有車載廣播在放着音樂。
周知意從那眼對視後便始終扭頭看着窗外。
好像害怕再次不小心被他的目光抓個正着。
扭到脖子都酸了,她也執拗地不肯回頭,擡起左手托着下巴。
右手食指在濕玻璃上輕輕畫了一個“O”。
“哦。”
周知意眼角浮起淡淡的笑意,卻不自知。
電臺裏,音樂又換了一首。
【風,屬于天的
我借來吹吹,卻吹起人間煙火
天,屬于誰的
我借來欣賞,卻看到你的輪廓】
……
******
一路堵車,等到下車的時候,周知意濕透的衣服已經被暖幹了。
雨還沒停,但雨勢已經收了不少,由特大暴雨轉變成了中雨。
車一停穩丁以南就快速撐着傘打開了車門,蔚思緊随其後,兩個人一起去後備箱裏拿東西。
等剛剛睡醒還在迷糊着的周知意打開車門時,丁以南和蔚思已經撐着傘拖着東西站在路邊了。
周知意看了眼雨勢,咬咬牙,打算悶頭沖到路邊商店的房檐下去。
然而,她才剛剛邁出右腳,頭頂的光線倏然一黯。
陳宴一手撐着傘,另一只手抄在褲袋裏,眼睛沒有看她。
“快點。”
聲音平而淡漠,比打在身上的雨水還涼。
周知意的心尖忽然一揪,一股別扭的扭捏慢慢湧了上來。
突然到連她自己都覺得莫名。
周知意站在傘下,面無表情地目視着前方。
“不用送了,”她轉頭指了指商店:“我去商店買把傘自己回家。”
“送什麽?”下一秒,陳宴說。
周知意:“……”
好吧,算她自作多情。
周知意深吸口氣,抓了抓犯神經似的又想升溫的耳根。
“宴哥,你現在回家嗎?”丁以南站在路邊問。
陳宴看了眼身邊不知道為什麽好像又不高興了的小朋友,沉吟片刻,問:“吃晚飯了嗎?”
“沒呢。”丁以南大言不慚道:“沉迷賺錢,忘了吃飯。”
“走吧。”陳宴擡了擡下巴:“去吃飯。”
—
丁以南提議去吃鐵板燒,那家店距離他們不算遠,步行差不多要十分鐘。
路上行人不多,四個人,兩把傘,沿着路邊慢慢走。
被熱氣蒸騰了一天的大地在這場雨中迅速降了溫,路面上還有流淌不及的雨水,空氣裏滿是濕潤的氣息,夾雜着淡淡的土味和草木清香。
周知意在這層層氣味中還是清晰地嗅到了陳宴身上的味道。
凜冽的涼意,夾雜着淡到缥缈的煙草味道,很陌生,陌生到有種別樣的神秘吸引力,勾得人心尖癢癢。
像他這個人。
周知意垂眸踩着腳下的水花,輕輕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困了?”陳宴低聲問。
“困。”周知意面無表情地吐出一個字。
行走之間,陳宴始終和她保持着适當的距離,可他的存在感卻始終強烈。
讓她無法忽視。
“今晚……謝謝。”
周知意眼睛還盯着前方的路,語氣挺雲淡風輕:“其實你不用特意請我們吃飯的。”
“沒有刻意。”
眼看着她一條直線沖着前面的小水坑勇往直前了,陳宴将她往自己身邊拽了下,避開了水坑,“只是順便。”
他偏眸看向她,淡淡打量:“接你們只是順便路過,請吃飯只是我剛好餓了,不用太放在心上。”
誰放在……心上了?
手肘處被他拉過的皮膚上好像殘留着他手指的淡淡溫度,周知意轉頭和他對視,“我只是不愛欠人人情。”
“行。”陳宴點點頭,“那下次你請我。”
下次?
怎麽又突然扯到下次了?
周知意眨了眨眼,想要說些什麽,陳宴忽而斂眉笑了聲,好像不甚在意,又好像有點無奈:“有沒有人告訴過你——”
周知意:“什麽?”
陳宴:“——小朋友不要活得太較真,太較真,就不可愛了。”
周知意被他這個稱呼叫得有點郁悶:“……我不是小朋友,我明年就十八了。”
陳宴走上臺階,把傘收起來,回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深:“在我這裏是。”
他推門走進店裏,話題被強行中段了。
周知意張了張嘴巴,突然覺得有點無力。
她突然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是個成年人,可陳宴卻只當她是個小孩子。
她不想做被人保護的小孩子,她想獨當一面,想要和他平等。
餐廳的玻璃門上倒映出周知意的臉,鼻梁骨上還有淡淡淺淺的疤痕,她用手指觸了觸,想起蔚思說過的話。
“……等我長大就好了……”
她突然開始渴望長大。
或許只有等她們長大,眼下那些令人束手無策的問題才會被順利解決。
或許只有長大,她心底裏這些如野草般突然冒出頭來的陌生、奇異、又別扭的情緒才能找得到來源和出口。
******
周知意磨蹭了一會才走進店裏。
丁以南選了個四人座,自動和蔚思坐在了同一邊的沙發上。
周知意心裏那股子小小的別扭又冒出頭來。
她突然不想和陳宴坐在同一邊。
不是讨厭,也不是排斥,可就是不想。
有種隐約的、難以描述的不自在的感覺,讓她本能地想躲。
她欲言又止,覺得自己突然這樣黏黏糊糊扭扭捏捏的小情緒很矯情,令她厭煩。
像和自己較勁似的,她抿了抿唇,幹脆利落地坐到了沙發裏面的位置上。
陳宴不在這邊,大概是去了洗手間。
周知意拿出手機,看了會朋友圈。
草草掃過幾眼,給丁以南的跳舞視頻點了個贊,她又退回到聊天頁面,視線落到聊天列表第三位、陳宴的頭像上。
鬼使神差地,她戳進了他的朋友圈。
朋友圈背景圖案是黑的,主頁裏面空空如也,一條動态都沒有。
讓人覺得空蕩蕩的,又感覺很遙遠。
像他對人的感覺,好像随時都會出現,又随時會消失。
周知意正盯着手機出神,身旁突然多了道身影,是陳宴回來了。
她像個做壞事被抓正着的小偷,條件反射把手機屏幕往下一扣,表情一派若無其事。
陳宴徑直在她身邊坐下,身上原本淡到缥缈的煙草味重了一點點,大概是剛剛避着他們抽了煙。
服務員送來了菜單,陳宴直接把菜單推到了丁以南面前。
“我沒來過,點你們平時喜歡吃的。”
周知意低着頭悄悄把微信退出來,面色平靜地喝了口水,又假裝漠然地看了眼身側的陳宴。
視線落在他的衣服上,她恍然眨了眨眼睛。
之前過來的路上,她一直走到陳宴的右邊,沒留意他左邊的衣服,而這會,恰巧坐在陳宴的左手邊,她才突然發覺他左側的衣服已然濕了大半。
原本淺灰色的襯衫被雨水大面積打濕,變成了一半淺灰,一半深灰。
他好像完全不在意似的,垂眸在看手機。
“你的衣服……”周知意指了指他的襯衫。
“嗯?”陳宴側眸看過來。
“你衣服濕了。”她下意識掃了眼自己的衣服,幹幹淨淨,清清爽爽,一滴雨水的痕跡都沒有。
陳宴稍稍揚了揚眉,模樣很平靜,像在說一件既定的事實:“本來就是濕的。”
“啊?”周知意皺眉回憶了下,在出租車上暖了一路,連她淋過雨的衣服都已經幹透了,他一個沒淋過雨的人衣服怎麽可能是濕的呢?
沒等她說話,丁以南也已經注意到了:“宴哥!你衣服怎麽濕/透了?”
陳宴眼睑微擡,懶懶“嗯”了聲,“本來就是濕的。”
“怎麽會?”丁以南大驚小怪:“你們的傘是漏的嗎?!”
“不可能啊,我之前和你一起撐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呢。”
他視線掃了眼周知意:“而且一姐的衣服一點都沒被淋濕,怎麽回事兒!”
周知意:“……”
“啊,我知道了!”丁以南誇張地張大了嘴巴,“你是不是把傘都撐到一姐那邊了?”
周知意:“……”
嘴巴是租來的嗎?話這麽多?
丁以南頓了一秒,皺了皺眉,語氣變得很平靜,像是有些心灰意冷地在敘述:“之前我和你撐一把傘時,一半身體都淋在外面,而且我才剛提了一句,你就讓我不要撐了。冷漠的很!”
陳宴沒說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周知意:“……”
你不說話也沒人當你是啞巴。
得不到陳宴的回應,丁以南靜靜地望着他,表情很受傷:“宴哥,你偏心。”
周知意:“……”
坐不住了,想去買點啞藥了。
丁以南戲精上身擺出一張受傷的怨婦臉,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配合他的獨角戲,場面一度非常尴尬。
片刻後。
陳宴轉了轉杯子,波瀾不驚地看着他,吐出兩個字:“偏了。”
“有什麽問題嗎?”
******
随着陳宴這句話落下,場面再次陷入靜默。
明明他說出這話時的表情很漫不經心,語氣也很平靜散漫,周知意卻不知怎的,心髒怦怦怦猛跳了幾下。
像是有誰猝不及防地在她心裏敲起了小鼓,又丢了個摔炮。
周知意清了清嗓子,別過頭去,覺得自己今天實在是抽風。
大概是睡眠不足,整個人的心情都不正常,奇奇怪怪的。
她突然有些不敢轉頭,不敢再看陳宴的眼睛。
倒是剛剛一陣抽風的丁以南被他這句話吓退了戲瘾,十分識時務地讪笑了兩聲:“當然啦,我們三個裏知意才是你最親的妹妹嘛,你偏心她也是應該的。”
周知意反常的心跳聲随着他的這句話慢慢恢複了正常。
擡頭瞪了丁以南一眼,她悶不做聲地玩起了手機。
陳宴偏眸瞥了她一眼,突然覺得有點頭疼。
搞不懂剛剛還好好的小姑娘怎麽突然又不高興了。
難搞。
他把菜單拿過來,推到周知意面前,“點菜。”
—
等着上菜的時候,丁以南把随身背着的小腰包拉開,把裏面的錢一把抓出來,開始數。
周知意和蔚思同時問:“你在幹什麽?”
“算算我們今天的營業額啊!”丁以南一臉期待:“這還是我第一次靠自己掙錢呢!看看掙了多少。”
貨只賣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都淋了雨,泡了水,能不能要了還不一定。
能夠本錢就不錯了,還掙錢呢!
察覺到陳宴的注意力似乎也被吸引過來了,周知意立即制止:“收起來,明天再算!”
丁以南有些不甘心:“為什麽非要等到明天啊。”
周知意用餘光看了眼陳宴。
雖然她對可能會賠本這件事早就有了十足的心理準備,可卻完全不想讓陳宴知道。
更別說當着陳宴的面算營業額了,簡直是公開處刑。
周知意假裝嫌棄地皺了皺眉頭:“在飯桌上數錢多髒啊,影響食欲。”
“哦,我忘了。”丁以南慢吞吞地把錢收了回去,“我去洗個手。”
周知意一臉平靜地點了點頭,心裏偷偷松了口氣。
—
吃完晚飯,雨還沒停。
出門的時候周知意眼疾手快,搶先拿過一把傘和蔚思一起撐着,走到了前面。
星南網咖就在尚武巷路口不遠處,丁以南率先回到了家。
“我們也回家了,你……回去吧。”周知意隔着細雨看向陳宴。
說完,也不等陳宴給出回應,拉着蔚思轉身往巷子裏面走。
心不在焉地走了十幾步,她下意識地回過頭,看見沉默走在他們身後的陳宴。
“你……”
“我去看看奶奶。”陳宴面不改色:“順便看看電視機。”
周知意臉上劃過一絲茫然:“你住的地方沒有電視機嗎?”
陳宴默了默:“修電視機,奶奶說屏幕有雪花了。”
“……”
周知意頓了下,格外認真地盯着他的臉:“你大學學的是電器維修專業嗎?”
蔚思輕輕戳了戳她:“大學應該沒有這個專業吧。”
周知意摸了摸鼻子,強裝鎮定。
“嗯。”陳宴微微挑眉,唇角扯了下:“還有挖掘機和電氣焊。”
“……”
周知意忍着笑意轉回頭去。
隔了一會,她又忍不住回頭問他:“你還住在上次那個地方嗎?”
陳宴看了她一眼,平靜點頭。
在酒店住了大半個月啊……
周知意還想再說些什麽,礙于蔚思還在身邊,又忍住了。
陳宴沒有再說話。
他話一向很少,周知意早就習慣了。
折騰了大半天,她這會兒也沒有了說話的欲望。
三個人沉默地向前走着,耳邊只有淅淅瀝瀝的細雨聲。
拐過一個路口,蔚思一擡眼,整個人突然繃緊,腳步頓住了。
“我爸!”她聲音裏都透着緊張。
周知意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果然看到從對面路上快步走來的蔚長林,他沒撐傘,低着頭走得飛快。
距離太遠,她看不出他這次有沒有喝酒。
這是周知意從那次沖突後第一次見到蔚長林。那天之後,她和蔚思就心照不宣地都沒再提起這件事,她不知道蔚長林次日酒醒後對她會是什麽樣的态度。但用腳趾頭想,也不會是什麽好的态度。
“你快避開,別讓他看到你!”
沒等周知意回過神來,蔚思已經眼疾手快地将她往身後一推,推回了拐角後,用身體和雨傘擋住了她。
她這個動作做得突然,周知意沒防備,腳下一空,就那樣直直地撞向了陳宴。
雨天濕滑,路上有水坑,她下意識想穩住重心,努力讓自己不要撞到陳宴身上。
然而,顧左不顧右,腳底堪堪站穩,上半身就被重力甩着,朝他傾斜了過去。
鼻子磕到陳宴胸膛上時,她甚至可以清楚地聽見“砰”的一聲響。
周知意倒吸口氣,咬緊了牙才克制着自己沒有叫出聲來。
鼻梁一陣火辣辣地疼,連帶着頭腦都有點發懵。
她突然有些不敢擡頭,擔心一擡頭就會有兩條鼻血流出來。
停滞兩秒。
陳宴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低沉寡涼:“擡頭。”
那樣清冷的語調讓周知意聽出一絲隐隐的嫌棄。
“我不是故意的。”
她悶聲說完,低着頭快速和他拉開了距離。
“擡頭。”陳宴又說。
“應該沒有弄髒你的衣服,”周知意還是執拗地低着頭,有些賭氣:“如果弄髒了,我賠給你。”
“你這小孩……”
不知道她突然在別扭些什麽,陳宴挫敗地嘆了口氣。
“擡頭我看看。”
他耐着性子,語氣柔和了一分,一手為她撐着傘,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輕輕向上一擡,“有沒有流血。”
他的手指直而修長,骨節分明。
觸到她的皮膚上,微涼。
可涼裏好像又帶着點熱,一下子就灼燒了她的皮膚。
周知意在他的桎梏下慢慢擡起頭來。
下巴發燙,心裏也像是被誰猝不及防地倒入了一盆烈焰,灼熱不安地叫嚣躁動着。
寂靜的雨夜,微涼的空氣,陳宴微微俯下身,湊向她的臉。
他的氣息無處不在地包裹住她所有的感官,薄唇輕抿,睫毛輕輕垂下來,蓋在眼睑處,在昏黃的光影下被打上一層淡淡的陰影。
周知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鼻子又麻又癢,擔心自己真的會留下兩行可笑的鼻血,她擡起雙手捂住了臉。
陳宴不動聲色地拉開了她的手指,半晌後,低低笑了聲。
“沒流血。”
“哦。”周知意假裝若無其事地把手掌放下來,強調道:“我是怕吓到你。”
不是怕丢臉。
“嗯。”陳宴點頭:“你還挺體貼。”
周知意心尖一癢,又別扭起來,繃着臉反駁:“我才沒有。”
“……”
陳宴垂眸靜靜打量了她片刻。
就在她幾乎要頂不住他那明明薄涼得沒一絲情緒卻讓她幾乎要被點燃了的目光時,才輕“啧”了聲。
“你這小孩怎麽這麽別扭?”
“請你吃飯你不高興,說不是請你吃飯你也不高興。”
“說對你偏心你不高興,說你體貼你還是不高興。”
“真有這麽不想看見我?還是說——”
他頓了下,微微偏了下腦袋,尋到她的眼睛,似笑非笑的:“你就叫不高興?”
“……”
******
等周知意和陳宴走出拐角時,早已不見蔚思的蹤影。
周知意下意識掏出手機,看到蔚思一分鐘前發來的微信:【我先去引開我爸,你等一會再出來。】
周知意快速給她回了一條:【你到家了嗎?】
過了十幾秒,蔚思回複過來:【嗯。剛剛走得太急,替我跟陳宴哥說聲謝謝。】
“謝謝。”周知意轉頭對身邊的男人說。
“嗯?”陳宴揚了揚眉。
“蔚思讓我替她說的。”周知意擲地有聲:“謝謝你。”
“不客氣。”陳宴平靜地看着前方的路,“替我轉告她。”
周知意低頭,眼角彎了彎。
她又給蔚思發微信:【你爸沒喝酒吧?】
蔚思:【沒有,你別擔心,我沒事。】
周知意還是不放心:【有事告訴我。】
雖然她也不知道告訴她能有什麽用。
再沖過去和他可笑地對打一次嗎?那樣或許治不了标,也治不了本,只能讓蔚思的處境更艱難吧?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走到蔚思家路口,周知意還是沒忍住停下了腳步。
陳宴只管邁着長腿向前走,等發現身邊一空時,周知意已經獨自站在雨裏了。
他折返回去,将傘撐到她的頭頂。
“這是蔚思家?”
周知意點了點頭。
“剛剛怎麽回事?”他問。
“沒怎麽回事。”周知意擡腳往前走。
她以為陳宴走在後面沒有看到,沒想到他全都注意到了。
“剛剛那個男人是蔚思的父親?”
周知意不說話,一副不配合的模樣。
陳宴看了她一眼,悠悠道:“你額頭和鼻子上的傷,是因為他?”
“……”周知意整個人一滞,不知道他是怎樣猜到的。
她眨了下眼睛,笑了:“當然不是,你腦洞怎麽這麽大!”
陳宴不說話,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深冷沉靜,帶着銳利的審視和洞察。周知意被他看得心虛:“我瘋了嗎?去和一個成年人發生沖突?”
她的反應讓陳宴瞬間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你明白就好。”陳宴看着她,一字一頓道:“小朋友和大人掰手腕是不公平的。”
“什麽意思?”
“意思是,”陳宴閑閑道:“你要撞牆了。”
“……”
周知意回頭看了眼倏然出現在眼前的牆,吸了吸鼻子,及時轉了彎。
兩人沒再提及蔚思的事情。
沉默地走着,各自安靜。
很快走到了通往周知意家的最後一段小路,燈泡安靜地在牆邊亮着,照亮了腳下的路。
周知意望着那盞燈,心情莫名的有點好。
雨幾乎完全停了,只剩一點綿細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雨絲。
陳宴在轉角處停下,“回去吧。”
周知意一愣:“你要回去了嗎?”
她抓了抓頭發,補充道:“不是要去修電視嗎?”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
非跟着過來的時候也沒見你嫌時間晚啊。
周知意心裏嘀咕了句,再擡眼,陳宴已經把傘塞到了她的手裏。
他向後退了一步,手伸進褲袋裏,斂了斂眉:“晚安,不高興。”
“……”
依依、周知意、小朋友、小孩、不高興……這人怎麽總是胡亂給她取稱呼?
周知意心裏無聲吐槽了句,想要抗議,卻見陳宴轉身低頭咬了根煙,一手虛掩着嘴巴,在雨絲裏把煙點着了,深深吸了口,吐出一圈白色的煙霧。
而後,他一手抄着兜,一手夾着煙,大步走了。
周知意靜靜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又突然毫無預兆地倒退回來,朝她的方向看了眼。
看到她還站在原地,他眉梢微擡,唇角牽起一個淡淡的弧度。
“小朋友,乖一點,別再打架。”
“……”
周知意在原地站了許久許久。
直到門內傳來徐碧君的咳嗽聲才悠悠回過神來。
傘柄上似乎還殘留着陳宴手心的溫度。
腦海裏,他那漫不經心的笑容揮之不去。
落拓不羁,絲縷畢現。
心尖像是被煙頭燙到,刺痛,微癢,卻有一種自虐的快/感。
周知意站麻了腳跟,終于明白那些莫名其妙無法言說的情緒叫做情/動。
她好像,被他莫名吸引着,動了情。
******
陳宴抽完了一支煙,把煙蒂丢在腳下碾滅了,擡頭看了看天。
雨完全停了。
他抹了把睫毛上淡淡的水霧,朝蔚思家走去。
夜深了,巷子裏漆黑一團,将陳宴的身影隐在黑夜裏。
他貼着蔚思家的牆根懶懶站着。
不高的院牆,水泥不規則地脫落,露出裏面紅色的磚塊。
院子裏還亮着燈,男人的說話聲響亮,夾雜着女人的咳嗽聲。
距離太遠,聽不清話語。
倒是突然有水盆被摔落在地的聲音很清晰,清晰到刺耳。
很快,院裏傳來了男人的叫罵聲。
陳宴靜靜聽了會,低下頭,巡視着四周,腳尖在牆邊踢了踢。
他俯身撿起一塊碎掉的磚塊,看準了角度,揚手朝裏一丢。
“砰!”磚塊打到水池邊,發出一聲響。
院裏的叫罵聲停了一瞬。
少頃,又起,陳宴再揚手,抛進去一顆小石子,石子砸在了窗戶上。
“誰?”蔚長林大叫一聲。
回應他的,是再一聲石塊落地。
“他媽的,誰這麽缺德?”
蔚長林走到了大門前,第三個石塊落在了門後。
陳宴貼在門外,沉沉咳了聲,壓低了聲音對着虛無道:“是這家嗎?”
“行,我記住了。”
同時,他腳尖在地上重重踢了踢。
門內的聲音突然停下,連呼吸聲都靜止了。
陳宴等了片刻,把最後一顆石子砸在大門上,吹了聲口哨,擡腳走了。
門內,叫罵不休的男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再也沒敢發出一點聲響。
—
走出尚武巷,陳宴沿着大街漫無目的地向前走。
路上行人寥寥,只剩一盞一盞的路燈,寂寥地亮着。
他咬着煙,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煙霧,百無聊賴。眼前很空,心裏也很空,不想回酒店,也不知道要往哪走。
不知道是第幾個夜晚了,他毫無睡意、像個孤魂野鬼般在街上游蕩。
第不知道多少次想要離開南城。
前方燈牌閃爍,陳宴抽完最後一支煙,擡腳走進這家充斥着重金屬音樂的破酒吧。
前腳剛在吧臺坐下,後腳就有兩個妝容厚到親媽都認不出的女孩湊了上來。
“帥哥,一起喝一杯?”
“滾。”
陳宴冷冷吐出一個字,女孩悻悻然離去。
下一秒,手機進了一條微信。
周知意:【我明天要看直播,你能不能早點來修電視?】
周知意:【陳工?】
陳宴慢慢擡了下眼睑。
眼底陰翳漸淡。
服務生湊了過來:“先生,喝點什麽?”
“不用了。”
陳宴收起手機,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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