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于北川
于北川
于北川跟主管領導請了一天的假,理由是今天表弟要出殡,那領導是個熱心和氣的中年人,一聽這理由立刻就批了假,還安慰了幾句節哀順變。于北川從墓園回到家時才過了中午,他今天沒有帶傘,整個人被雨淋得渾身發冷,沖了個熱水澡後才舒服了些。
他坐在床上擦頭發,一眼看到了床頭櫃子上他和爸爸的合影,照片裏的他還很小,不到六歲,或者七歲,他騎在于兆榮的脖子上,兩條小短腿從他左右肩膀上垂下來,手裏得意地舉着個小風筝,于兆榮扶着他兩條腿,表情樂呵呵的,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
于北川的媽媽在生他時難産去世,十幾年來一直是于兆榮獨自撫養兒子長大,于兆榮沒念過多少書,脾氣也有點暴躁,煙抽得很兇,但他仍然是一個好父親,小時候于北川晚上睡不着覺時,于兆榮常常把他背在自己寬厚的後背上,沿着附近的小河一圈一圈地散步,邊走邊哄于北川睡覺,等于北川睡着後,他再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回房間的小床上。
于兆榮身材高大,于北川從小得伸長了手才抓得住他的衣擺,可當他才剛剛長得和父親一樣高,還來不及看那偉岸的身軀變得佝偻時,于兆榮就因為肺癌離了世,那時候于北川正要升上高三,還不到十八歲。
父親過世後,接着又是謝伯伯,然後謝杭出了意外,現在又輪到謝辛,于北川本以為自己總該漸漸習慣了這種被迫分別的感覺,而這回謝辛的離世卻還是讓他明白,這種被丢下的無力感和從此永隔的孤獨感,是他無論如何都習慣不了的。
于北川收了毛巾,在鏡子前把自己的頭發理順,鏡子裏是個高挑俊朗的青年,雙眼如星,鼻梁挺秀,因為他總是習慣彬彬有禮地微笑着,因而那嘴唇呈現出一種溫柔的弧度。于北川有一副無論誰見到了都會心生好感的長相,出衆的五官不帶任何攻擊性,眉目間也透着一股溫潤謙和,仿佛是貼着人心剪裁出來的一般,很親和,也很君子,令人充滿親近的欲望。
但也是有人不喜歡他的,比如謝家的二少爺謝杭。
于北川和謝家的兩位少爺,包括後來才被領進門的謝辛,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于兆榮當年參過軍,在部隊裏是謝泰明的屬下,後來二人偶然重逢時,謝泰明的事業發展得風生水起,而于兆榮成了一個生活困窘的單身爸爸,謝泰明雖然在夫妻關系中算得上混賬,但對待昔日的兄弟還是頗有情義,二話不說就把于兆榮拉到自己手下來做事,因為于兆榮文化程度不高,做不來什麽體面工作,最後謝泰明安排他做了自己的專職司機。
當了司機後,于兆榮就成了謝泰明貼身的人,又兼有以前部隊裏的情分在,二人不僅是老板和下屬,也算是感情相當不錯的兄弟。謝泰明平時對于兆榮照顧有加,在于兆榮下班把他送回家後,他都會讓他們父子倆在謝家吃過了晚飯再走,于北川也是因為有了謝泰明的關照,從小才可以和謝家的兩位少爺一樣就讀本地最好的學校,有時候于兆榮跟着謝泰明出差,于北川就暫時寄宿在謝家,他從小懂事乖巧,人又聰明漂亮,不僅讨謝泰明的喜歡,連洪靜芸也難得對他青眼有加。
于北川比謝柯小三歲,和謝杭同齡,謝杭一向十分好強,但讀書考試每每比不過于北川,個性又頑劣一些,難免跟于北川有些不對付,于北川是個好脾氣的小孩,平時從不跟他計較,再加上于兆榮總提醒他在謝家要謹言慎行,跟他說些要懂得知恩圖報之類的話,于北川從小就明白他們父子倆和謝泰明一家人身份上的差別,雖然他可以讀別人擠破頭也進不去的好學校,偶爾也可以坐高級轎車、吃高級料理,但他從不妄敢讓自己跟那兩位真正的少爺平起平坐,平時要是有了摩擦,他得讓着他們,即使是他們不對,也必須讓着他們。
但要是有時候謝杭實在過分,于北川會偷偷地跟大人說一下,多半是告訴謝泰明,謝泰明再對謝杭訓誡幾句,被訓之後,謝杭又會加倍地嘲諷于北川,笑他是個只會打小報告的孬種。
跟謝杭之間的關系從小就讓于北川頭疼,到了現在也一樣。
當年于兆榮突然反複高燒、咳血,去到醫院檢查時才發現是患了肺癌,并且已經到了晚期,噩耗從天而降,于兆榮的身體迅速地垮掉了。父子倆的生活不算富餘,于兆榮知道再多的治療也根本不可能讓自己痊愈,不願用半輩子的積蓄來換一時半會的茍延饞喘,那太不值當,哪怕少活幾天、幾個月,甚至馬上死去,他也得多給兒子留點東西。他放不下于北川,那時候于北川還沒有成年,他擔心他會沒有去處,會難以生活,他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這個兒子。
好在謝泰明極有情義地為他負擔了絕大部分醫療費用,讓于兆榮在确診後又撐了大半年的時間。臨終前,于兆榮一米八多的個子最後只剩下不足百斤,在難得清醒時,他近乎乞求地讓謝泰明今後多多幫襯自己的兒子,謝泰明鄭重地答應了他,于兆榮想再像當年那樣給謝泰明敬一個軍禮,卻無論如何都沒有力氣了。
于兆榮過世後,謝泰明把于北川接到了謝家,那時候謝柯已經去了外地念大學,家裏只剩謝杭和謝辛兩兄弟,于北川跟謝杭還是你惹我忍的老樣子,反而是跟謝辛有些寄人籬下的惺惺相惜,就這麽過了将近一年,于北川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名校,在謝泰明的資助下順利完成了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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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後,于北川到了國外繼續深造,這時候資助他的從謝泰明變成了洪靜芸,兩年前于北川學成回國,在一家鑒定中心做法醫物證。
不管是上學時還是工作後,無論在哪一個圈子裏,于北川總是相當令人喜歡的,他一貫謙虛有禮,行事穩妥,為人親和而可靠,舉止間溫文爾雅又風度翩翩。也許是因為從小仰仗謝家的關照,他這些年所受到的熏陶、所見過的世面讓他成為了今天這樣出色而得體的青年,即使他只不過是一個司機的兒子,也從不妨礙他看起來像個出身優越的少爺。
于北川畢業後沒有進入謝氏集團效力,這對從小就被于兆榮教導着要知恩圖報的他來說實在有些說不通,謝柯曾經幾次提出讓他來謝氏做自己的幫手,都被他以專業不對口為由拒絕了,謝柯一再表示專業不是問題,他需要的只是一個有能力又信得過的夥伴,每次于北川因為謝柯的熱情而為難時,洪靜芸總會出來替他解圍,無非說些于北川有自己的追求和打算,不必勉強他雲雲,謝柯向來聽她的話,久而久之也就作罷了。
今天不是于兆榮的忌日,也沒逢上初一十五,但因為剛從謝辛的葬禮回來,于北川在這種送別故人的低落中想要奠念一下自己的父親,于兆榮是杆大煙槍,即使最後得了肺癌,他也強打着精神開玩笑說過還想再來一根,于是每次于北川懷念起他時,都會點燃一根香煙擺在父子倆的合照前。
香煙在于北川放空的眼神中安靜地燃燒着,當明火熄滅,煙霧散去,最後只剩下一個頹唐的煙頭,旁邊是一堆空落無依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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