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翌日再見蘇文若時,又是在一個平靜而閑散的午後裏。
六月的夏日,陽光正好,夏風悶熱,夏木已成蔭。文若、文澤二兄弟便坐于庭院間認真學着詩詞,蘇文若略低了腦袋正執筆寫着字,他自幼便不愛書寫畫畫,于是寫下的字也自然是歪歪扭扭的,倒是蘇文澤的字寫得當真算是清新飄逸,風姿翩翩。
便是教寫好字一事上,也用了不少時間,午後的天氣悶熱得很,蟬鳴聲也漸漸響起,縷縷夏風拂來不帶一絲涼意,卻帶了幾許幽幽的花香。棗樹之下的那張書案上的書卷白紙皆積成了小山一般,那幾縷燦金的溫暖陽光透過綠意盎然的密葉間,落在案上的白紙上時便成了點點光斑,書卷旁擺着兩盞清茶,然有一片綠葉飄落茶盞中,就此浮在了碧色的茶水上。
蘇文若将字練好時,已然過去了一個時辰。
字練好了,他當即便想好好歇息一番,于是将手中的筆扔去了一旁,腦袋“咚”的一聲便枕在了書案上,他墨眸未閉,只看着遠遠一處,正有蝴蝶戲舞的那叢花草間。
“大哥。”蘇文澤喚了一聲。
“嗯?”蘇文若懶得擡首,只輕輕阖了眸子,任溫暖的陽光映下自己的身上。
然蘇文澤未有說話,他只微笑地看着枕在書案上的蘇文若半晌,而後伸了手,輕輕揉了揉蘇文若的腦袋,臉上的那抹笑容甚為溫柔。
“哥……”蘇文澤又不禁喚了一聲。
被揉亂了滿頭青絲的蘇文若實在受不住,聽聞他又喚了自己一聲,當下便直起了身,入鬓長眉微微皺起,随之聽他問道:“澤弟,你究竟有何話想說?”口氣甚是不耐。
“昨日之事,還請大哥莫要在意……”
“哦。”蘇文若點了點頭,而後執起一本書卷随意翻開了幾頁,“我不怪你。”
蘇文澤不語,卻有些詫異。
接着,便聽蘇文若問道:“澤弟可有意中人?”漫不經心的口氣。
蘇文澤愣了愣,随之回答:“怎麽了?”
“若果澤弟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便與大哥說,大哥便當回月老,成全你與她的親事。”說着,蘇文若便将手裏的書放下,他擡首,看着已然垂下眼眸的蘇文澤續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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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文澤聞言,而後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裏帶着微微的無奈微微的苦澀。他不知自己該要說些什麽,只是覺得心裏難受得很,很多時候,他當真想告訴他,自己一直一直喜歡着他,而且喜歡了好久好久,是自兒時起便一直喜歡着他。
他其實很害怕,害怕蘇文若會有一日離自己很遠很遠……自己明明一直喜歡着他,卻偏偏不得不将某句話梗在喉間裏,在他一笑後,便知那定是平生裏的一劫。
想了許久,也靜了許久,話終也是要回的,于是他擡眸,唇角勉強輕扯起一抹笑意答應道:“好啊。”
他這一答應,蘇文若的臉上也帶了些許笑容,随之只見他将手裏的書卷放至一邊,腦袋枕在手臂上就此趴于書案上靜靜地看着蘇文澤。午後的夏日,驕陽似火,那坐于棗樹之下的二人,亦如午後的時光一般安靜。
一盞茶已涼許久,小厮上前便将茶水撤去,再将新茶換上時,那趴于書案上的蘇大公子早已睡着。而二公子,卻不知何時起,竟坐在了大公子的身旁認真看書。
後來,小厮已然走遠,待他恍然回首,便見二公子也已然趴于書案上,溫暖的陽光透過密葉間映下二人的身上,只帶出了幾許懶意來。
……
接下來的日子,蘇文若待他是時而冷淡時而溫柔,讓他也弄不清楚蘇文若待自己究竟是如何。平日裏,他們也就于庭院間習字、畫畫、看書、念詩、對子……二人的相處的時間自然也比昔日的多,這些時日裏,蘇老爺也對蘇文若溫柔了些許,不似往日那般,只會罵他罰他。
莫錦秋也曾來找過蘇文若,只是每次見到蘇文若,總會被他戲弄了一番,最後拂袖回家時,臉上不是黑成一團,便是衣上多添了幾道黑痕,那生氣的模樣,只惹得蘇文若捧腹大笑起來,而蘇文澤立于蘇文若的身旁,則是滿臉無奈。
某日,蘇文澤在蘇文若畫畫之際時,便忽的問他:“大哥,你其實恨不恨我?”
他這話問得恍然,蘇文若聞言之後,下筆時也不由一頓,恰好筆尖有一滴墨落在皓白的宣紙上,随之散成墨花,于是一幅好端端的丹青便就沒了。
然蘇文若并沒生氣,他擱筆後,便笑道:“恨?我從前是恨過你。我恨父親從來不将我看在眼裏,我恨蘇府裏的人都看不起我,我恨你做甚都比我好上幾百倍,我恨父親從來只會誇你,而只會罰我罵我……”雖是說着恨一字,只是口氣甚是淡然。
可這些話落在蘇文澤耳裏,卻是微微的心疼,當下将人攬進懷裏,握着那人的手,指尖輕輕撫着他手心的掌紋,曾有人與他說,掌紋牽連着這一生的緣與劫,他想既是緣便不怕遇,若是劫只要那人是文若,那又有何懼?
是劫是緣其實再無所謂,只要蘇文若此生再不離開他的身邊,縱使等至歲月已老,華發成霜,滄海桑田那已然無甚所謂。
靜了片刻,便聽蘇文澤說:“大哥,蘇府裏只有我一人對你好便夠了,我……我不想你恨我……”說着,下颔已然枕在了蘇文若的肩上,鼻尖嗅有那讓人安心的淡淡荷香,讓他不由得眯起了雙眸。
然那一點點的安心,卻是因蘇文若接下來的一句話而漸漸散去。
“澤弟,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我?”他微微轉了臉,似乎想看蘇文澤臉上的神情。
蘇文澤聞言,而後一愣,良久也不曾回神。
“莫錦秋說的,我也不過當他是胡說八道,瘋言瘋語罷了。”蘇文若見蘇文澤一聲不吭的,便以為他是生氣了,當即扯出一抹笑容解釋道。
莫錦秋?
蘇文澤仍是不明白。
“他說你看我的時候,與別人不同……只是我怎會相信他呢?所以澤弟,大哥适才問你的那話,莫要放在心上。”
“嗯。”蘇文澤點了點頭。
“對了,澤弟,明日大哥要出去一趟,便不來找你了。”說着,便掙開了蘇文澤的懷抱,自個兒坐到一旁去,将畫毀了的丹青揉成一團後,便重新執筆畫畫。
蘇文澤瞥了一眼蘇文若的畫,可那哪裏是畫,分明是字!但見那紙上寫着好幾個白舒晴來,多日以來便一直練字,蘇文若的字也自然好了不少,只是這如此清秀的字跡,卻偏偏如銀針一般刺着自己的心。
不敢說,不能說。
便讓他喜歡他的一事永遠藏在心裏好了。
……
然而到了翌日夜晚,蘇文若卻遲遲不歸。
蘇文澤獨自一人立于蘇府門前等着他回來,彼時蘇文澤着一襲青衣,手提着一盞大紅燈籠來照亮前方,雙眉因擔憂而微微皺起。他覺得而今的大哥應是不會再去青樓的,若果不去青樓,又會去了何處鬧得如此晚還沒回來呢?
愈想愈擔憂,可蘇府裏頭除了姜夫人,便再沒人關心蘇文若了。
蘇青說:“蘇文若?管他做甚?”
蘇老爺說:“那混賬東西,等他回來,便打斷他的腿!”
如此之話聽在蘇文澤的耳裏,竟是心生起微微的心疼與苦澀,那個人,便由他一人來好好疼惜罷。
夜愈深,風愈大。
那輪彎月懸挂于天,卻因濃雲而掩,映不下一片銀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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