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佛殺生(六)
餘家莊距離建邺城七十餘裏路,快馬加鞭,也要将近一個時辰方才抵達。陸升走官道,到了餘家莊時,日落西山,天色已然昏暗,冬日裏天黑得早,約莫是酉時過了。光退暗生,陰陽交替,正是方士所謂逢魔之刻,妖邪盡出,最為猖獗。
那村莊以種桑養蠶為生,此時深冬,桑樹俱都凋盡樹葉,桑陌盡是挂霜的枯草,堆着稻草垛的田中倒伏着兩具屍首,模模糊糊,只隐約看得出是兩名農夫。
凄清琴曲回蕩在漸漸黑沉的田地上空,又是熟悉的安魂琴曲。
田埂狹窄,田地綿軟,馬匹行走不便,他只得下馬步行,行了片刻,就見到那僧人坐在溪水邊一塊石頭上,仍是将長琴橫置于膝上,抹攏掃撫,指法宛若佛手拈花,在凄冷黑暗中仿佛生了光一般。
陸升手握劍柄,立在他身後,沉聲道:“耀葉,你到餘家莊,所為何來?”
那僧人仍是輕撫琴弦,在峥峥琮琮的琴音中悠然笑道:“功曹大人何必明知故問。”
陸升憶起他同謝瑢在十裏坡一場惡鬥時,身手卓絕,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道:“耀葉,莫要再多造殺孽,随我回……”
铮——
琴音未落,劍鳴已如龍吟,耀葉突然站起身來,自那古琴中拔出四尺長劍,身形頓時如鬼魅,朝着陸升連刺數劍。
陸升早有準備,拔劍相迎,耀葉的速度卻遠遠超過他預料,令他應接不暇,叮叮叮幾聲令人牙酸的刺耳震響中,便接了耀葉五劍,第六劍卻無論如何擋不住了,那僧人露出笑容,長劍一挺,頓時紮穿陸升左肩。
耀葉随即足下發力,雙手抓牢劍柄,傾盡全身之力往前沖刺,那奇長劍刃發出似錦裂帛一般的聲響,輕易在陸升肩頭皮肉中切割滑動,陸升面色慘白,強忍痛楚接連後退,耀葉仍是步步緊逼,直至陸升後背撞在一株粗壯的桑樹上,劍尖紮進樹幹近半尺方才止住了沖勢。
直到此刻,抛出去的桐木琴方才落下來,被耀葉穩穩接住,小心裝回琴袋之中,放在溪邊的草叢中。
陸升卻被他釘在了樹上,鮮血汩汩湧出來,滲透半邊衣衫。劍柄也離得太遠,陸升探手卻夠不着,只得兩手合十,夾住劍刃,緩緩向外拔動,利刃滑過血肉,端的是痛徹心扉。
耀葉卻折身回來,握住劍柄,輕易抽了出來,方才道:“陸大人,既然來了,還請為貧僧做個見證。”
陸升脫力,順着桑樹幹緩緩跌坐地上,使勁按壓着傷口止血,一面道:“做你殺人的見證不成?我便是拼死也斷然不許你再造殺孽。”
耀葉愕然道:“大人誤會了,貧僧謹守佛祖教導,從不曾造殺孽、口孽,勤修己身,未有一日敢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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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相貌俊美,高鼻深目,神色亦是清淨如蓮華,高雅聖潔,頗有些得道高僧的風度,哪裏有半點殺人的兇相,陸升不禁遲疑起來,好似連傷口疼痛也減弱了幾分。
他困惑道:“你莫非不是為尋餘翠蓮而來?”
耀葉道:“正是為尋餘翠蓮而來。”
陸升又問道:“不是為殺她而來?”
耀葉道:“絕無此意,貧僧乃是為度她而來。”
陸升不覺雙眉緊鎖,“如何度?”
耀葉兩手合十,虔誠道:“人間污濁,處處修羅。度化極樂,始得正果。”
陸升氣得胸口悶痛,險些說不出話來,他傷口又疼,只得顫聲道:“強……強詞奪理,殺人便是殺人,殺生以度生,不過是自欺欺人、掩人耳目——”
寒光四射的利劍突然刺到他眼前,陸升立時乖覺住了口。
耀葉此時卻自清淨如蓮中透出了些許戾氣,厲聲道:“謗佛之罪,猶勝殺生,你若再犯妄語罪業,貧僧便少不得将你先度了。”
陸升只覺憋悶得緊,卻只得先噤聲,暗地裏積蓄體力,悄悄在地上摸索先前掉落的寶劍,決意縱使身死也要阻他一阻。
然而此時卻有個清朗中略帶慵懶的嗓音接話道:“佛有三不能,一不能即滅定業;二不能化導無緣;三不能盡衆生界。陸功曹信不了鬼神,又悟不得佛理,冥頑不靈,愚昧不清,縱使無上藥師琉璃光如來親臨也度不了他,耀葉大師卻是白費心機了。連這點小事也看不透,閣下參的什麽野狐禪?”
陸升苦笑,這性情乖僻的公子雖然救了他,卻也不忘損他幾句,倒叫人連聲謝也不願對他張口了。
夜色四合中,田中稻草垛騰得燒了起來,照得數丈之中一片通明,那貴公子挽了發髻,外頭披着白狐大氅,內裏卻穿着明黃的袴褶,金燦燦繡線被火光一照,閃耀得猶若夏日驕陽一般。
他手中倒提着那柄非金非木的玄黑短劍,閑庭興步一般,自田邊一步步走了下來。不遠處村莊卻靜谧一片,連燈火都不曾亮起一星半點,愈發叫陸升心頭焦慮起來,但他他先前聽耀葉言下之意,尚未去刺殺餘翠蓮,方才強自忍耐,趁着這個空隙,單手掏出個藥瓶,咬開 了瓶塞,往肩頭狂撒金瘡藥。
耀葉卻是如臨大敵,兩手穩穩握了長劍,銀光閃閃的劍鋒映出他一雙清冷若幽潭的雙眸,冷道:“我禮我的佛,你修你的道,井水不犯河水,閣下何苦步步緊逼?”
謝瑢和藹笑道:“大師言之有理,只需将你手中劍物歸原主,你要殺誰度誰,本公子自然不管。”
陸升皺眉道:“人命關天,謝公子不能不管啊……”
謝瑢置若罔聞,仍是笑吟吟看那和尚,他不過随意一站,白氅金甲,卻宛若金樹生瓊華,清貴無匹,無懈可擊。
耀葉卻愈發眸色陰暗,冷道:“懸壺劍是我師尊所贈,如何就成了你的東西?”
謝瑢道:“耀葉,莫再自欺欺人,仔細想一想。”
耀葉怔愣少頃,突然狂吼道:“魔障!休來哄我!”旋即拔足狂奔,朝着謝瑢一劍轟然斬下。
這田地間空曠,耀葉全沒了阻礙,長劍聲勢驚人,一劍揮斬,千軍辟易,将謝瑢斬為兩段。
陸升不禁失聲驚叫,提劍欲沖,才站起身邁了一步,膝蓋一軟,又跌倒草地上,痛得滿頭冷汗,兩眼發花。
那斷為兩截的白狐大氅方才撲撲落在地上,謝瑢卻仿佛一道橫貫天際的金色長虹,短劍刁鑽毒辣,刺向耀葉左目。一面仍是氣定神閑道:“懸壺劍雖是你所有之物,劍中所藏的刑天碎刃卻是我中原遺寶,同你這蠻夷沒有半點關系。早些歸還于我,免得耽誤你練功。”
“貧僧早就有言在先,欲奪此劍,先取我命!”耀葉大喝,懸壺劍雖然看似笨拙冗長,在他手中卻靈活輕便得如柳葉一般,那玄色短劍淩厲迫近,若是尋常人只怕駭得閉上雙眼,這僧人卻連眨也不眨一下,懸壺自下而上削向謝瑢肋下,這卻正是個死角。
謝瑢游刃有餘,只豎起短劍抵擋,不料卻如遭了雷擊一般,短兵相接時發出震耳巨響,将他震退了幾步。
謝瑢訝然,看了看自己持劍的手掌,虎口開裂,黑氣竄生,他便皺眉道:“你究竟殺了多少人?這怨靈愈發強了。”
耀葉裂開嘴,緩緩笑開,這笑容卻森冷嗜血,再不剩半分得道高僧的慈悲神态,“我佛慈悲,普度衆生,死于此劍者,皆可往生極樂。謝瑢,你三番四次與貧僧做對,貧僧便以德報怨,一樣送你往生極樂!”
他話音未落,身形迅捷,又是近得避無可避的一劍劈下,謝瑢只得提劍再擋,巨震之中,那短劍竟被彈得脫手而出,遠遠飛得不知所蹤。
謝瑢避其鋒芒,後撤數尺,不覺又是皺眉,這卻有些棘手了。
耀葉見他丢了武器,仰頭大笑幾聲,幾欲發狂一般,長劍再度橫掃,撞開了烈烈燃燒的稻草垛,漫天火焰飛舞,當頭淋下,有幾團火苗正落在耀葉頭上、肩頭,他卻不痛不癢,大吼一聲再朝謝瑢當頭斬下。
謝瑢原本受人所托,要将這僧人降服、送出城去,如今看來,卻是只能将其斬殺了。他才将手伸入袖中,斜刺裏卻突然竄出一個身影,怒吼道:“滿口谵妄的妖僧!小爺決不饒你!看劍!”
兩劍再度短兵相接,這一次卻不曾發出巨響,半點動靜也沒有,陸升手持玄黑短劍,将懸壺劍穩穩地擋住了。
謝瑢愈發驚訝,問道:“你……無事罷?”
陸升怒道:“有事!我肩膀疼!”
話音才落,耀葉全力一壓,那青年便面色慘白地跌坐在地,耀葉冷道:“匹夫之勇。”又是一劍刺下。
謝瑢提着那青年後衣領,将他拖離原地,攔腰将他摟緊在懷中,隔着陸升的手握住那短劍,沉吟道:“如今倒是可行。”
陸升怒道:“抱着我作甚,快些放開!”
謝瑢道:“昨日你抱着我時,卻也不曾說放就放。”
耀葉已再緊逼追來,劍風牢牢籠罩二人,招招不離致命要害。謝瑢便握住陸升右手,引他時而格擋,時而反擊,一時間竟同耀葉鬥了個旗鼓相當。
陸升倒也醒悟得及時,便只是單手握劍,任由謝瑢操控。
然而這終究是兩個人,身形挪轉之間,頗有遲滞,過了十餘招後,便漸漸顯出弊端。陸升被連番扯拽,左肩傷口再度裂開,鮮血又汩汩流出來,腳步便愈發蹒跚。
實則若是此時耀葉不管這二人,徑直去度化餘翠蓮,陸升雖然不懼懸壺劍妖異,卻已是強弩之末,無力再戰,謝瑢雖是個威脅,卻被懸壺劍牽制,實力大減。竟是無人能阻他。
然而耀葉卻好似發狂一般,一心要先置這二人于死地,分明被刺得傷痕累累,卻非但不逃,反倒愈發攻勢猛烈,劍落如雨。
戰勢一時間膠着,卻有個陌生男子嗓音陡然自戰圈外響起來,顫聲道:“住手……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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