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佛殺生(八)
窗外銀裝素裹,亮得好似挂上了十數盞水晶的燈籠。
一夜之間,落雪成白,就連四季常青的松枝枝頭也綴上了晶瑩剔透的冰霜。
陸升坐起身來,恍惚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床鋪織物細膩如水,和暖柔軟,暖暖的褚色織就祥瑞團圓的福字紋,床簾厚實保暖,外頭隐約傳來沉水香若有似無的氣味。
紅木撥步床寬闊堅固,床頭纏枝紋下露出片片圓潤青玉,華貴之中,別有一番清雅韻味。
他堪堪坐起身,門外便走進幾名侍女,為首的正是若霞,藍裙藕色夾襖,襯托得這端莊女子愈發明豔,她将兩邊簾帳勾起來,一面盈盈笑道:“陸公子醒了,昨夜下了大雪,陸公子可要多穿些,仔細着涼。”
陸升茫然道:“我在……謝瑢家中?”
若霞道:“正是,昨夜我家主人将陸公子抱回來時,陸公子渾身是血,可吓死我們了。”
陸升苦笑道:“……叨擾姑娘了。”
若霞只說不敢當,同另幾名侍女忙忙碌碌伺候他梳洗,又送來幹淨的衣衫,陸升一看,卻是自己平日裏穿慣了的,方才知曉昨夜謝瑢命人去他家中,借口他同謝瑢一道飲酒,爛醉如泥歇下了,故而取來換洗衣衫。
陸升松一口氣,若叫兄嫂知曉他昨日受了重傷,只怕家中又是一番兵荒馬亂。
他自侍女們手中接過衣物,自己躲去屏風後頭穿上,又趁機撩開中衣查看。昨夜他肩頭被利刃紮了個對穿,如今卻只剩了一道淡淡紅痕,再過個三五日,只怕半點痕跡也不會留下來。
陸升不免低聲嘆息,遇到謝瑢之前,他尚有十分自信,對怪力亂神不過一笑置之,短短兩日遭遇,卻是天翻地覆,叫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惠葉刺死兄長,拔出半截劍刃,就反手要刺入自己胸膛,這一回陸升總算趕上了,牢牢緊扣住惠葉手腕,他終究年輕,遇到這等事心頭混亂,一時間也是不知如何應對。
惠葉将半截利刃抓得極深,兩手鮮血淋漓,傷口深及指骨,再深半分,連指頭也能割斷,陸升不敢強硬奪劍,結結巴巴道:“惠葉禪師……大師……這是何苦。”
惠葉笑道:“不過是殺人償命,功曹,待你上奏朝廷,只需直言這幾樁斷頭案是貧僧與兄長一起犯下的,犯人已……畏罪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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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升怒吼道:“冤有頭、債有主,耀葉殺人,與你何幹!謝瑢,你要袖手旁觀到何時!”
謝瑢眉心微蹙,雖然心想這卻當真與我何幹?卻見到那青年眼圈緋紅,兩行熱淚滾滾滑落,不禁郁結起來,只得道:“……罷了,只當日行一善。擒拿捉他陽溪、內關,再将斷劍踢過來。”
陽溪穴在手腕側,內關穴在距離手腕兩指處,若是制住了,便使不出半點力道來。陸升恍然大悟,暗道慚愧,當真是方寸大亂,竟連自己的拿手好戲也忘了。
他立時出手如電,牢牢按住了惠葉兩邊手腕穴道,惠葉雖然少時師承淨業宗,然而二十四年誦經念佛,早将殺人對敵的手段忘得一幹二淨,輕易被捉住,兩手頓時酸軟脫力,再抓不住斷劍,撲通落在地上。
陸升一腳将那斷刃朝謝瑢立處踢了過去,惠葉一聲悲鳴,任由陸升抓着手腕,身形猶若山傾樹折,頹然跪在地上,嘶聲道:“兄長多造殺孽,皆因我而起,我不為他贖罪,如何能茍活于世?”
陸升詞窮,苦思後只得道:“耀葉口口聲聲奉行佛祖大願……要怪也怪淨業宗邪說蠱惑人心才是,惠葉禪師有幸逃離魔窟,耀葉卻不幸陷落其間。罪魁禍首,還是淨業宗,并非惠葉禪師之過。”
謝瑢卻突然冷笑起來,“如何不是惠葉之過?這和尚六根不淨,牽挂凡塵親眷在先,擅殺嫌犯,幹涉羽林衛查案在後,如今倒想一死了之,撇個幹淨,天下間哪有這等便宜事?”
陸升皺眉,惠葉卻愣了片刻,反倒自凄楚當中,緩緩露出一絲笑容。激烈悲切的情緒有如冰雪消融,惠葉仿佛大夢初醒,長長嘆出一口氣,“謝公子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頂,貧僧……慚愧。”
謝瑢又道:“藥師琉璃光如來座下,曾有兄弟二人名淨藏、淨眼,供奉佛祖,從其大願,終其一生,所行事唯有一件。”
惠葉面上,悲戚之色漸漸退去,好似烏雲退散,火光映照的雙眸亦是亮起微光,喃喃道:“淨藏、淨眼兄弟二人,持雪山良藥供奉衆藏,救世人病痛,以此功德,修成藥上菩薩、藥王菩薩,并得證菩提,于未來世成佛,號淨藏如來、淨眼如來……”
這一次陸升也聽懂了,他松開雙手,揉一揉被周圍燒灼煙霧熏得發紅幹澀、淚流不止的雙眼,又道:“殺生為護生倒不見得,行醫施藥,卻毋庸置疑是為護生。陸某雖然同惠葉禪師初次見面,卻久聞惠葉禪師通曉藥理、常為窮苦百姓診療,若禪師輕生,百姓卻要……受苦……”
陸升絮絮念着,卻發覺眼皮愈發沉重,先前失血過多,又經歷一番争鬥,強撐至今,終于有些承受不住了。
他身形搖晃,雖然暗恨自己昏的不是時候,卻仍舊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如今醒轉,竟已過了一夜。
他心中有牽挂,動作便愈發快,穿戴妥當後,方才察覺佩劍不在。陸升繞出屏風,不待他開口,若霞便笑道:“我家主人請陸公子一道用早膳。”
陸升便颔首道:“盛情難卻,我正好有事請教謝公子。”
謝瑢坐在正房東側廳的卧榻中,一言不發,單手支着額角,侍女仆從行止愈發悄無聲息,生怕幹擾了主人。
唯有陸升打破寂靜,風風火火邁步進來,揚聲道:“謝瑢!那柄懸壺是兇器,容我取回結案。”
唬得随侍在旁的若蝶一溜小跑過來,舉起手作勢堵陸升的嘴:“陸公子小聲些,我家主人昨夜一宿未眠,聽不得吵鬧。”
陸升頓時噤若寒蟬,眼見着那貴公子緩緩直起腰身,長發松松束在身後,面容雖然看不出異常,神情卻稍顯倦怠,牙白深衣猶若堆雲,柔柔自紅褐木的軟榻邊垂下。雖然時節不妥,陸升卻仍舊看出了幾分美人春睡初醒,慵懶嬌憨的氣質來。一面又暗道慚愧,若給這乖僻性情的公子哥知曉,只怕饒他不得。
他斂了聲息,輕手輕腳坐在下首,又壓低嗓音柔聲道:“謝瑢,那柄懸壺是兇器,容我拿回清明署中結案。你只管好生休息,結案之後,我再設法給你取來,如何?”
初見時尚且一口一個謝公子,怎的一夜之間,就成謝瑢了。
謝瑢擡眼斜睨,卻見那青年功曹渾然不覺異樣,只擔憂望着自己,那般小心翼翼神态,好似看着病人一般,當真是個……活寶。
他接過一名紫衣侍女奉上的白玉小盞,喝了一口燙溫的梅子酒,方才道:“懸壺藏有兇靈,如今已放入興善寺供養,化解怨恨去了。你若要取,自己去尋惠葉。”
陸升一愣,不覺嘆口氣,動搖之間又問道:“……那耀葉口口聲聲要以殺度人,莫非當真是受了什麽邪魔蠱惑不成?”
謝瑢垂目道:“是,也不是。”
陸升不免愈發茫然,謝瑢卻不再多做解釋,二人安安靜靜用了早膳。
待撤去餐具,換上香茶時,一名面貌清秀的小厮捧着一個托盤邁入房中,謝瑢方道:“世間險惡,莫過于人心,你若持節守善,自然邪魔不侵。你若心懷惡念,自然能尋到諸般借口行兇作惡。所以那邪魔附身的懸壺落在耀葉手中,便成了藥師佛至高佛理;若是落在哪個道士手中,只怕就成了殺劍之道,自然生成一番以殺證道的邪說。若是落在你手中,大約就成了誅邪逞兇的借口……歸根結底,無非只是個借口罷了。”
陸升不知不覺颔首道:“所以……并沒有什麽邪魔兇劍,殺人者不過是想殺人罷了。”他忽然醒覺,又笑道:“謝瑢,莫開玩笑,我逞兇誅邪,自然是将犯人緝拿歸案,論罪定刑,斷不會輕易傷人性命。君子不役于物,我堂堂羽林衛,豈能受制于外物。”
謝瑢聞言莞爾,只略略一擡手,命那小厮将手中托盤罩着的絲綢掀開,露出一柄玄黑鎏金的魚皮鞘佩劍來,“你這佩劍破損嚴重,我替你重新鍛制了一次。”
陸升受寵若驚,連忙起身接過佩劍。懸壺沉重鋒銳,他昨日連擋數劍,劍鋒又是卷刃又是缺口,如今拔出來一看,卻已然光潔如新,銀光潋滟如春水,散發森然寒氣。
他脫口贊道:“好劍!”又随手一揮,喜道:“重量也正好……謝瑢,你一宿未眠,莫非就是為了鑄劍?這卻如何敢當……在下愧受了。”說罷當真對着謝瑢鄭重長施一禮。
謝瑢似笑非笑,安坐受他一禮,又道:“劍是禮器,上奉天意,下承綱紀,你好自為之。”
陸升只覺他這一番叮囑大有深意,左右想不透,索性不去想,将佩劍挂在腰間,同謝瑢告辭後,匆匆點卯去了。
才離了謝府,就在落馬橋畔遇上姬沖,那少年細細看了陸升,方才長舒口氣道:“好在陸大哥無事,不然你家兄嫂要将我生吞活剝了。”
陸升失笑,在他後頸拍了一巴掌,“小傷罷了,切記對我兄嫂保密……昨日事出緊急,倒多虧謝瑢知會你們。那耀葉……如何了?”
姬沖嘻嘻讪笑,一面揉着後頸,一面将善後的處置一一禀報。
昨夜羽林十二營将耀葉屍首運回營中,亦自興善寺借了兇器,雖然半截劍刃被毀,但卞慶不愧為仵作第一人,技藝高超,複原劍刃後,驗出同那幾具屍首傷口吻合。随後又嘆道:“十裏坡的佛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莫非當真是妖孽作祟……”
陸升閉目,肅容道:“作祟的并非妖孽,而是人心。”
他說得高深莫測,倒叫姬沖聽得雲裏霧裏,愈發茫然了。
二人一面商談,一面走出竹節巷,姬沖卻突然壓低嗓音道:“陸大哥,你看。”
陸升循他目光所示方向看去,一輛裝飾華貴的銀色馬車穿過巷道,正正停在了謝瑢府邸門口。
那馬車外挂着的羊角琉璃宮燈上,端端正正寫着個彭字,陸升眉頭随之緊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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