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千年妖(六)
那人影一身姜黃長衫,袍擺寬大,靜止下來後,又是個青年人模樣,長相周正,文雅猶若書生,用一根古樸木簪束了發,正蹲下身來,雙手抓着那細犬兩只前爪,好言安慰道:“澡雪,澡雪,瞧你這急性子,竟然打通天池……我何嘗騙過你,自然言出必行,如今按時來了。”
那灰毛細犬卻嗷嗚一聲怒吼,張口咬在那人手腕上,那青年也不過低嘆一聲,任由它撕咬,一面輕撫後頸絨毛。
地狼甫一離黑水,風浪頓時減弱了大半,謝瑢也徐徐停止下來,周身銀光化作千萬流螢,四散沒入水中,滔天巨浪化為烏有,漲過半山腰的洪水飛快回縮,最終盡數退回了一口深井之中。
正是先前陸升同百裏霄在小李莊外查探過的那個深坑。
洪水一退,留下滿地狼藉,遍地躺着些蛇蟲鼠蟻、飛鳥走獸,不過須臾便醒轉過來,張皇逃竄進山林之中。
謝瑢悄無聲息落在地上,仿佛神仙降臨一般,陸升顧不上那一人一犬,提了金弓朝着謝瑢降落處飛奔而去。
離得近了,便見到不知從何處現身的人群正對着謝瑢跪拜,陸升倒眼熟得很,這些俱是大王莊中的賓客。
為首的貴婦弱柳扶風般對着謝瑢盈盈一拜,恭聲道:“妾身佘青容,謝過恩人援手。”
陸升急忙大步穿過人群走了過去,一面揚聲喚道:“謝瑢!這些人是妖怪,你要當心!”
謝瑢并未開口,那貴婦悄悄掃了陸升一眼,目中似有懼色,卻仍是笑意盈盈道:“原來恩人也姓謝,卻不知同那邊那位謝先生是什麽關系?”
陸升只覺自己一點小伎倆被當面揭穿,頓時尴尬不已,幹笑道:“我……我原是姓陸。”
佘青容卻是眼珠一轉,好似明白了什麽,匆忙對陸升福了福身,“原來陸先生是謝夫人,山野小妖有眼無珠,沖撞了謝夫人,還求謝夫人恕罪。”
陸升面色一僵,不禁偷偷掃一眼謝瑢,卻見他微微皺起眉來,不禁愈發懊悔,也不知說什麽才好時,謝瑢卻轉頭打量佘青容同她身後數十名随從,問道:“爾等自何處來?”
佘青容道:“禀謝先生,我等生于斯長于斯,六百年有餘。只因前些日子那地狼打通了南冥,我等原想着占了那井,直通南冥采食靈機,故而才聚集一處,對外自稱大王莊。”
衆妖皆惴惴不安,生怕被驅趕,便你一言我一語各自說道:“我等自開了靈智,便食天地精氣,潛心修煉,奉天順道,從不曾濫殺無辜,更不曾吃人,求謝先生開恩,留我等一席容身之地。”
陸升瞪着其中一名個頭魁梧的壯年男子,忽道:“大王莊酒宴時,你還叫同伴将我一只手留給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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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連連擺手,面色漲得通紅,索性彎下腰去,身形一時間模糊起來,飛快變形成了一頭雄鹿,晃着頭頂兩根枝桠橫生的鹿角,啞聲道:“在下是吃素的,不過為了唬人罷了,言語無狀,還求謝夫人開恩,饒了在下這次罷。”
陸升又是一噎,只得期期艾艾道:“不、不是……”
謝瑢卻一擡手道:“罷了,諸位在此居住時日已久,反倒是我朝百姓鸠占鵲巢了。爾等往後自行其是,不可擾民。”
衆妖面露喜色,紛紛應是。
謝瑢又道:“只有一事。”他轉向佘青容道,“你同我撞了名諱,需得改了。你雖血脈稀薄,卻仍是相柳之後,在今世也屬難得,不如改作佘青柳。”
那貴婦竟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連連道:“自然、自然,多謝先生賜名。”
陸升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待得謝瑢命衆妖散去,沒了外人在場,他方才喃喃道:“不過同你撞了名諱,你竟要旁人改名,未免太過霸道……我若是叫陸容,豈非也要被迫改了?”
謝瑢沉吟道:“鹿茸?大補之物,倒不必改,卻要被吃了。”
陸升被他調侃,不禁老臉一紅,“謝瑢!”
謝瑢卻對他兩手抱拳,柔聲道:“謝夫人有何吩咐?”
陸升終究心虛,幹咳兩聲解釋道:“我、不過見那些人行為詭異,不敢報自家的名諱。謝公子神通廣大,連名諱也能震懾宵小,我不自覺便用了……”
謝瑢眉宇間的一絲郁色立時散了,失笑道:“你倒聰明,竟拿我姓名當護身符用。”
陸升見他心情轉好,方才暗自松了口氣,立在黑黝黝的原野之中,頓時有些毛骨悚然,便朝謝瑢靠近了些,顫聲道:“謝瑢,謝瑢,這地方邪氣過盛,我們快些回去罷。”
謝瑢道:“膽小如鼠,你有懸壺防身,何須怕什麽山精野怪?”
陸升一愣,問道:“懸壺?那懸壺劍莫不是放在興善寺中供養麽?如何給我防身?”
謝瑢自知失言,卻也不如何焦慮,只轉身擡手,朝着陸升面上撫摸下去。
陸升見這俊美公子做出如此親昵動作,一時間竟心跳如鼓,也不敢躲閃,只覺他指尖微涼,緩緩滑過面頰,插入鬓發之中摩挲頭皮,一陣酥麻感竟自觸碰處飛快擴散開來,陸升結結巴巴道:“謝、謝瑢?”
不等謝瑢回應,他只覺黑沉襲來,身軀頓時傾倒。
謝瑢将他攬入懷中,打橫抱了起來,一面卻皺眉道:“尊駕盤桓了許久,莫非還等着到寒舍做客不成?”
他四周黑沉沉一片,此時距離三尺開外卻顯出了一個姜黃衣衫的青年人身影來,身旁還跟着只灰毛的細犬,那青年哈哈一笑,對謝瑢行了個古禮,“不敢,不敢。在下名喚紫印,乃是冥靈洲一介閑人,敢問閣下,是哪位金仙的高足?”
謝瑢道:“時移世易,昆侖金仙早就不在此界中,君自遠方來,還需多打聽些中洲舊事,莫再贻笑大方,徒留笑柄。”
紫印摸着後腦,讪笑道:“竟、竟猜錯了,失禮失禮,謝先生那八神印精妙端麗、氣機純厚,乃是玄門正統的法術,莫非、莫非是哪位金仙的後人?”
謝瑢略皺眉,卻仍是道:“中洲之內,并無金仙半點蹤跡,這世間能用八神印者,除我之外,并無旁人。閣下若是洩露出去,我斷不會輕饒你。”
紫印露出駭然神色,卻仍是連連點頭應道:“我知曉了,絕不洩露半分。只是……為何轉眼間卻變成了這樣?”
那細犬原本坐在紫印腳邊,如今仰頭怒道:“轉眼間?一千五百年了!你分明同我約定,一個春秋即返,卻叫我等了一千五百年!你這欺世盜名的小人!”
紫印嘆道:“澡雪……你倒是學了許多文字辭藻,比先前愈發口齒伶俐。只是怎的就過了這許久,我委實只回去了一個春秋。”
謝瑢道:“你回去了何處?”
紫印道:“自然是冥靈洲,需得預先處置些事務,才好帶這地狼回家。實不相瞞,我同這小妖怪一見如故,他也無父無母,留在中洲也無牽挂,不如同我回去冥靈,更逍遙自在些。故而約定,一個春秋,便回來接他。不料這小妖竟按耐不住,遁地掘土,打通南冥,險些釀成大禍。”
那名喚澡雪的地狼怒道:“一千五百年!我等了你整整一千五百年!”
這一人一犬為此一事喋喋不休、糾纏不清,謝瑢只得出聲将其打斷道:“《莊子》雲: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一個春秋,自然是一千五百年。”
紫印恍然道:“原來如此,我卻忘記了。”
澡雪愕然道:“竟然如此,我卻不知道。”
謝瑢嘆道:“一個糊塗,一個無知,惹下這許多麻煩,你要如何善了?”
紫印低頭掃一眼腳邊的地狼,亦是嘆道:“……地狼一族,天生能搜尋寶物,故而自上古就被捕獵,如今族中凋零。我本不忍見澡雪孤苦無依,要帶他回冥靈,如今他闖下大禍,冥靈卻是去不得了。我自會陪着他,留在此地贖罪。謝先生但有差遣,盡管吩咐便是。”
那地狼仍是抽抽搭搭,時不時低頭去磨蹭紫印小腿,小聲道:“一千五百年……”
謝瑢托一托懷中人,颔首道:“如此一來,倒也不虛此行。我先将這小友安置妥當,改日再同你仔細分說分說。”
紫印道:“這個自然。”
他才要邁步,紫印忽然又道:“謝先生且慢,我觀你這朋友煞氣纏身,只怕有麻煩。若是信得過在下,不如将他交給在下診治一番……”
謝瑢淡淡一笑,道:“信不過。”
紫印卻想不到他竟斷然拒絕,錯愕之下,忙又道:“若是置之不理,只怕有性命之憂……”
謝瑢卻不願同紫印多耗口舌,轉過身去,抱着陸升沒入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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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升陡然驚醒,急忙坐起身來,便聽見百裏霄驚喜道:“陸大哥,你終于醒了!”
陸升遲疑打量四周,他仍舊在小李莊的客房之中,外頭天光已大亮,窗外傳來喧嚣之聲,十分熱鬧。
他不禁皺眉,心中懊悔,他竟然又昏迷了,如今只依稀記得洪水滔天,是謝瑢設法退了洪水,又遇到一人一犬,行事十分詭異。再往後,他如何昏迷、謝瑢如何送他回來,卻是半點也記不清了。
他開口問道:“什麽時辰了?外頭怎的如此熱鬧?謝瑢何在?”一開口竟嗓音嘶啞,疲倦莫名。
百裏霄端着一杯熱茶,送到床邊,一面同他禀報道:“就快到午時了,一早時有人發現了幾頭野狼的蹤跡,我推不醒你,只得同莊農們前去追擊,倒在山中發現了那道士的屍首……被野狼啃得不成形。莊頭已上報巡鄉亭,要組織人手驅逐野狼。那坑洞也是被野狼挖出來的,如今衆人開始填坑了,所以人來人往吵鬧得很。謝瑢?謝府那位公子麽?不曾見到。陸大哥怎的又念着他了?”
陸升接過茶杯,慢慢喝了幾口熱茶,心頭卻是混亂一片。
那大王莊群妖、滔天洪水、連同無邊黑水之上,宛若月神降臨的貴公子,莫非從頭至尾,都是他在做夢不成?
夢個美貌姑娘也就罷了,那謝瑢再如何風華無雙,卻終究是個男子,夢來夢去,也是無緣。
陸升索性不再多費神思,起身穿衣,洗漱完畢,又請來莊頭詢問,原來附近并無大王莊,卻有個大李莊。
那莊頭道:“功曹既然同我家公子交好,小人實不相瞞,我們這小李莊是小謝公子名下的産業,那大李莊,自然便是大謝公子的産業。卻不曾有甚麽大王莊。”
陸升颔首,謝過那莊頭。他同百裏霄正在客房的院子裏同莊頭問話,突然敞開的院門外沖進一道青色鳥影,一面嘎嘎亂叫,一面朝陸升右手狠狠一啄。
一個不過七八歲的小丫頭緊追其後,慌張叫道:“小飛!小飛!”
莊頭同幾名莊農大驚失色,要去捉拿那膽敢襲官的綠頭鴨,那綠頭鴨卻撲扇翅膀,動作靈活地閃避了衆人七手八腳的追捕,竟一躍飛出了院門,惹得一路雞飛狗跳,熱鬧非凡。
那綠頭鴨一身綠毛生得油光水滑,偏偏額頭上長出一抹豔麗紅色,十分醒目美貌,陸升只覺眼熟,倒不如何計較被它啄了一口,輕撫手背,沉吟片刻,突然間想了起來,不禁喃喃低語道:“令狐飛羽?”
那莊頭誠恐誠惶,上來問道:“功曹,可有受傷?那畜生沖撞了大人,小的定将它捉來為功曹賠罪。”
陸升甩甩手,笑道:“莊頭言重了,不過是只綠頭鴨,我還跟它計較不成?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我等叨擾了諸位。”
莊頭連說不敢當。
陸升轉頭對百裏霄說道:“……回去罷。”
心中卻有些意興闌珊,他不過睡了一覺,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聽起來好似省心,卻未免有被人玩弄于股掌間之感。
二人收拾行囊,将那香爐也一道收起來,離了小李莊,回建邺複命去了。
距離二人策馬而行的官道十餘裏外的山上,一座精致馬車停在松樹下。
謝瑢神色疲倦,斜倚在軟榻之中,透過車窗眺望那二人飛馳,絕塵而去,一只虎紋小花貓趴在他腿上,時不時舔舔爪子,睡得十分惬意。
懸浮在車廂裏的赤紅獨腳鶴将車廂裏烘得暖意融融,嗓音低沉道:“收複相柳之後,此一功也;得了地狼之力相助,往後尋寶如虎添翼,此二功也。公子收獲頗豐,不虛此行,此人當真是公子的福星。若是多活些時日,對公子有益無害。”
謝瑢失笑道:“你倒對那小子關懷備至,莫非看上他了不成?”
那火鶴道:“公子将我遺落在十裏坡,是陸升撿到我,送還給公子,此人對我有恩。”
謝瑢眯了眼,仍是笑道:“既然如此,我将你送給他算了。”只是嗓音中卻是冰寒滲人,連他腿上的小貓都突然抖了抖,滾落腳邊,縮在軟榻之下不敢動彈。
那火鶴低垂下頭顱,“畢方造次了,請公子息怒。”
謝瑢緩緩合上眼眸,卻不再開口。
初見時,那青年曾對他說道:“你長得這般好看,何苦要輕生?”
天池水淹大地時,那青年不肯棄他而逃,毅然道:“……不能留你一人。黃泉路上,有人作伴也好。”
那地狼眼看要取他性命時,他不曾呼救,卻反倒叫謝瑢快逃。
這般滿腔赤誠的傻瓜,如今卻不多見了。
謝瑢心中戾氣漸消,下令道:“回去吧。将那小子送來的桂花鴨擺上,請他來喝酒。”
馬車動了起來,粼粼碾過山間碎石小路,往建邺城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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