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賀新郎(十四)
陸升穿過辛夷花樹林,前方一名羽林軍喝道:“站住,什麽人?”
那羽林軍手持一把長槍,中等身材,古銅膚色,蓄着短須,身形矯健結實,兩眼精神內蘊,一聲爆喝如舌綻春雷,氣勢迫人。
陸升喜道:“師叔,是我。你也來了!”
那羽林軍正是衛蘇的師弟,任北十二營總兵的晁賀,聞言一怔,神色古怪,随即收了長槍,命令衆羽林衛讓出道路,只道:“跟上。”
晁賀素來寡言少語,陸升也習以為常,緊跟在其身後,不過十餘步,便見到了由成百士兵簇擁而來的一員武将,他心頭一喜,急忙喚道:“師父!”
那武将穿着一身暗金紅襯的魚鱗甲,不怒自威,眉宇間有一道淺淺傷痕,是當年被亂黨所傷,卻絲毫無損他偉岸如武神降臨的氣度,此時見了陸升,兩眼微微睜大,旋即笑了起來。
世人尚秀美柔弱,又以蓄須為榮,衛蘇卻生得身形矯健,猶若一柄氣勢淩雲的利劍,踏步間有龍象之威,眼神淩厲兇悍、能震懾宵小。京中盛傳“小兒哭,請衛蘇”,戲言衛将軍形狀猙獰恐怖,能止小兒夜啼。實則若換了尚武的先秦前漢,如他這般昂藏七尺、相貌堂堂,也當得起一句美男子、大丈夫之稱。
又因衛蘇曾多年戍邊,一切習慣從簡,故而也不蓄須,反倒比其師弟更顯年輕,此時笑起來,便頗有些豪邁潇灑、野性難馴,不像個南朝将臣,卻更似個游騎的王者,“誰家的千金小姐,這般花容月貌,偏要深夜亂闖,若被山賊看上了,擄去做個壓寨夫人,你兄嫂只怕要傷心。”
陸升道:“京師腹地,哪裏來的山……”他倏然一驚,這才想起來自己仍是鳳冠霞帔、羅裙逶迤,還被謝瑢捏着下颌畫過眉,頓時耳根猶如火燒般灼熱起來,衣裳脫不得,只得手忙腳亂去摘頭上的金釵花钿,卻不慎扯得頭皮作痛,只得停下手來,一面疼得抽氣,一面卻是生出了無限委屈,“弟子九死一生,險些葬身王府。師父卻一見面就消遣我……”
衛蘇漆黑劍眉一皺,冷哼道:“司馬量這老狐貍,平日裏裝得游手好閑、韬光隐晦,如今終于露出了尾巴,竟将主意打到我衛蘇的徒弟身上,今日之事,絕不同他善了。抱陽你放心,為師既然來了,就斷不會叫你受委屈。那老狐貍在何處?”
陸升道:“那老狐……咳楚豫王剛剛殁了。”
師父同師叔必定是得了消息後,立時全副武裝,點兵來救他,更叫陸升心頭溫暖,雖然楚豫王打的是謝瑢的主意,陸升不過池魚之殃罷了。
只是如今看來,他有衛蘇照應,就連楚豫王同呂馬童也忌憚幾分,圍剿之時,三番兩次留手。
然而謝瑢身為陳郡謝氏之後,為何楚豫王卻能肆無忌憚,在京中就要對他痛下殺手?
就因其身為羅睺兇星托生之子,即使有什麽三長兩短,其父母親族,也漠不關心、置其于不顧不成?
高門士族又如何?這貴公子錦衣玉食、入則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出則車馬相随、仆從成群,外頭看着風光無限,內裏孑然一身、形影相吊。陸升沒了娘,尚有兄嫂、恩師照料,謝瑢沒了娘,這世間當真将他牽挂在心上之人,只怕一個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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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得出神,突然臉頰一痛,卻原來是衛蘇見他不應聲,竟出手在他臉頰擰了一下。
陸升捂住面頰,愕然道:“師、師父?”
衛蘇撚了撚手指,哈哈笑道:“果然同姑娘家一般細皮嫩肉,只怕是練功也懈惰了,明日開始,練劍多加半個時。”
陸升怒道:“我每日練功從不偷懶,師父不講道理!”
衛蘇不容置疑,擡手制止他抗議,轉向陸升來處,笑道:“這位就是謝瑢謝公子?久仰大名,我這劣徒給公子添麻煩了。”
謝瑢緩步穿過羽林軍群,他雖出身世家,卻是個白身,見了衛蘇自然行禮,口稱見過衛左監,而後卻道:“抱陽不麻煩。”
陸升在師父面前,終究有些孺慕之心,如今聽了謝瑢稱贊,愈發得意,一雙眼也閃閃發亮,衛蘇見了自然手癢,只是這小徒弟如今滿頭珠翠,要摸一摸也不方便,只得作罷,又道:“此事鬧得動靜過大,只怕要驚動上聽。謝公子還請好生安歇,養精蓄銳,衛某改日再來登門拜訪,讨教清楚來龍去脈、前因後果。”
謝瑢道:“衛左監未免高看在下,在下也是當局者迷,只怕說不清楚。”
衛蘇卻只爽朗一笑,下令道:“送謝公子回府。”又轉頭對陸升道:“你也勞累半宿,快些回家,莫讓兄嫂挂念。”
陸升看向謝瑢,火光通明下,果然眉目間難掩疲色,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嗫嚅道:“我、我同謝瑢一道回去”
衛蘇也不知想起了什麽,似笑非笑,十分古怪,只道:“謝公子,我這劣徒又要給公子添麻煩了,您多擔待。”
陸升怒道:“我不麻煩!”
一面卻牽住了謝瑢的手腕,道:“謝瑢,我們走!”
謝瑢神情疲累、面色慘白,任由他牽着告辭,往前門走去。
衛蘇望着那二人背影,幽幽嘆了口氣,晁賀突然開口道:“女大不中留。”
衛蘇失笑,擡手摸了摸下巴,嘆道:“師弟啊師弟,你當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由他去罷。”随即神色一厲,喝道:“今日所見,絕不可洩露半分!”
衆羽林軍轟然應是。
王府中一片寂靜,偶爾有仆從低着頭匆匆跑過,也不知忙碌什麽,卻是無人來阻擋他們。直至在前院回廊中遇到了司馬倩,那郡主再不複白日的容光煥發,只草草披着件狐皮披風,火紅狐貍毛卻更襯得她面若白紙,毫無血色,原本意氣飛揚、甚至有幾分刁蠻的雙眸亦是茫然無神,一動不動坐在回廊邊的石臺上,仿佛化成了毫無生氣的木雕。
陸升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頭從她身邊走過,司馬倩突然幽幽道:“你才來了幾個時辰,我祖父死了,我爹也死了……兇星不過府,一過百禍出。照真禪師果然一語成谶。”
陸升停下腳步,只回頭看謝瑢,謝瑢微笑,卻沒什麽力氣,只低緩道:“郡主就當買個教訓,日後切莫再請我過府。”
他反手牽了陸升,又往前行去,陸升卻回頭道:“郡主,臧否是非,不是君子所為,在下卻要做一回小人,亵渎死者說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怨不得旁人。”
司馬倩一聲不吭,連頭也不回,只癡癡望着園中花木光禿禿的枝幹,兩行眼淚緩緩淌了下來。
若霞若蝶、若松若竹同幾名謝府侍衛俱候在門外,見得謝瑢陸升二人出來,急忙一擁而上,打簾子擺馬凳,攙扶謝瑢進了馬車。
陸升緊跟其後,見不過短短一刻,謝瑢便虛弱至此,愈發擔憂起來,他卻只能束手無策,不禁心急如焚。
若霞自坐榻邊的暗格裏取出一個黑漆木盅,用白玉勺舀出一丸黑黝黝的丹藥,服侍謝瑢服用,也不知是什麽材質,才取出來就傳來濃郁苦澀味道,催人欲嘔。
謝瑢卻面不改色,又喝了一杯麥茶,這才回複了少許精力,坐直身來。若霞若蝶見狀,又悄無聲息退了出去,馬車輕輕晃動,朝着謝府進發了。
陸升見他姿态從容,方才緩了口氣道:“阿瑢,你無事了?”
謝瑢道:“不過是有點乏了,破陣作法,頗費精力。你長話短說。”
陸升讪讪,“我……沒話說。”
謝瑢懶洋洋往後靠在軟榻後的腰枕上,冷眼看他,“沒話說,跟着我來做什麽?”
陸升被戳破心事,只得幹笑兩聲,摸摸鼻子,這才道:“我不過想提醒你一句,待你身體好些了,莫要忘了同我的約定。”
謝瑢本以為他同衛蘇一路,是要追問他此事前因後果的,乍然聽陸升轉了話頭,不禁有些茫然道:“什麽……約定?”
陸升圓瞪雙眼道:“你同我商定,我若肯假扮新娘,你就教我療傷秘術!”
謝瑢兩眼也略略睜大了些,帶着幾分錯愕看他,過了片刻,終于失笑搖頭。
楚豫王府一事,說來也簡單。
奪命邪術不知被何人破壞,将用作媒介的魂靈放了出來,若要鎮封重塑,卻需要一名玄士以性命元神、滿身修為做代價。
所以楚豫王以鎮伏邪靈做借口,以陸升為餌,将謝瑢騙入府中,請君入甕,要取他性命。
謝瑢原本懶得同他周旋,卻在見到玄卿鎮魂印與奪命邪印之下茍延殘喘的龍龜幼子時改了主意,索性将計就計、以自身做餌,欣然入局。
雖然前漢亡靈在意料之外,好在衛蘇率軍及時趕到,總算有驚無險,順利脫身。
只是追根究底,卻是陸升無辜受他牽累了,衛蘇性子極為護短,當真計較起來,謝瑢卻覺得麻煩。
卻不料陸升半點不計較,反倒同他說起不相幹的事來。
他不禁展顏笑道:“你可真是個寶貝。”
陸升呆愣,不禁面紅耳赤起來,結結巴巴道:“就、就算你恭維……唔?”
車廂內溫暖如春,鋪陳着軟墊錦緞,十分舒适,他猝不及防被謝瑢推着肩膀,後腦撞在車廂壁上,嘴唇卻被溫軟滑膩之物給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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