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蓮子歌(六)
仲春時節,石榴樹枝葉繁茂,花蕾朵朵,卻遠未曾到石榴成熟的時節,這看着晶瑩多汁的紅石榴籽又是從何而來?
陸升掃一眼那小童,見他神色高深,心道謝瑢這厮,故弄玄虛、好為人師的劣習,原來自幼就養成了。
他卻仍舊按捺不住好奇,只得問道:“這東西究竟是?”
好在這小童始終不如成年後惡劣,陸升一問,他便為陸升分說得清楚:“你一劍重傷鬼車,那邪物逃至屋外,神魂消散,卻遺落下這些石榴籽。石榴乃是奉給诃梨帝母的貢品,又是其最愛用的法器,是以我推測,幕後是诃梨帝母在搗鬼。诃梨帝母……原是鬼神,頓悟之後,位列護法二十諸天之一,然而佛家之中,尚有另一個名號,謂之鬼子母神。”
陸升大驚失色,徑直站了起來,抓着那小童纖細的肩膀嘶聲道:“當真是……鬼子母神?那,那豈非是個……”
謝瑢被他抓得肩頭手臂疼痛,卻暗自強撐,面上不露出半分異色,反倒嗤笑道:“不過是個鬼。”
佛家傳說,曰迦善國有鬼母,曾生育百子,她形貌猙獰,卻法力無邊,號鬼子母,最嗜食人肉。每日捕獵活人,以其喂養百子。鬼子母食量巨大,百子日漸長大,飯量亦是每日劇增。鬼子母捉人無數,不覺間天下人俱被她捉得精光,吃得幹淨,往後再無人可食。
然而百子嗷嗷待哺,鬼子母亦是饑餓難當,終于忍耐不住,取鬼子而食。她食盡九十九子、僅餘最小一子,尚在襁褓之中哀哀啼哭,鬼子母神抱着這僅存的幼子,卻幡然悔悟,愧于自己往日累累罪行,跪在地上,仰頭痛哭不止。哭盡眼淚後,血淚成行。
當是時,受她悔悟虔誠之心感動,天際佛光普照,如來現身,将其點化,收為佛門護法。又因其法力高強,竟同大梵天、帝釋天、密跡金剛等諸天并列,故而如來賜名,前塵盡忘、罪孽全消,這作惡多端、殺人無數的鬼子母神,一躍而成為佛家二十諸天之一诃梨帝母。
诃梨帝母收起猙獰獠牙,顯慈善悲憫法相,受香火供奉、百姓拜祭。又因其自身際遇,故而若有母親祈求兒女安康,總是格外加護,久而久之,卻也得了黎民百姓的敬仰愛戴。
只是诃梨帝母既啖人肉、又食其子,享盡人間至美之味,百姓供奉的瓜果糕點與之相比,未免難以下咽。傳聞石榴肉同人肉滋味近似,故而百姓以石榴供奉,以報诃梨帝母護佑之恩。
陸升早已松了手,不禁嘆道:“佛家普度衆生,包容萬物,竟連這等鬼怪亦能成佛。改日我去興善寺,倒要虔誠拜一拜。”
謝瑢皺眉,終究忍不住揉了揉手臂,又習慣性揉揉小腿,方才冷笑道:“無知。诃梨帝母是藥師如來的護法天,興善寺供的是大日如來,與诃梨帝母并無半分幹系。”
陸升見那小童低頭揉手腳,索性一伸手,将那小童抱起來放在腿上,坐回圈椅中,為他按揉手腳,一面卻沉吟道:“藥師琉璃光如來?豈非是淨業宗供奉的護法?”
那小童突然被抱入懷中,頓時全身僵硬,亂了心神,卻半點不曾反抗,只低聲道:“你究竟是什麽人,竟也知曉淨業宗?”
陸升肅容道:“十四年後,你親口說給我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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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瑢當他說笑,不禁沉下臉來,陸升卻手法娴熟地為他揉按腿腳肩膀,而後再度抱起他去往側廂房中洗漱,一面笑道:“我十歲時手腳時時疼痛,師父說是尋常,只因幼時骨頭長得極快,難免吃點苦頭。你這般模樣,往後卻會長得比我高。”
陸升憶起日後這高挑青年,風儀出衆的身姿,不禁心中唏噓,憑空生出了些許歲月催人的滄桑。
那小童卻摟住他頸項,圓睜了雙眼問道:“我當真會長得比你高?”
陸升笑道:“自然當真。”
他邁入廂房時,兩只刺猬正将熱水倒入盆中,見那小童竟被人抱入房中,不禁都瞪大眼睛,背刺倒豎,吱吱叫起來。
那小童勉強道:“……無妨。”不去看刺猬,亦不肯看陸升一眼,側頭時露出的面頰同耳根,早已緋紅如熟透的石榴一般。
陸升見他愈發坦誠,心中歡喜,二人洗漱完畢安寝時,陸升方才問道:“阿瑢,我如今有懸壺在手,雖然能護你周全,然而長此以往終究并非良策,不如天亮就出島,暫居興善寺中,等你師父回來。”
那小童才道:“……我若連這點事也要仰仗師父,憑什麽做他的弟子?天亮之後自然要出島,将此事徹底了結。”
陸升不禁讪讪,他先後師從水月、衛蘇,從軍之前,卻不曾在師父面前有過半點建樹,自然也不曾擔憂過,若是自己不能獨當一面,便做不成師父弟子。
他心知擔憂往事也是無用,只得輕輕撫摸謝瑢頭頂,低聲道:“我同你一道去。”
那小童卻哼了一聲道:“自然要一道,你若敢逃,我勢要取你性命。”
陸升不禁莞爾,那小童又翻過身來,靠在陸升懷中。
一夜無話,二人只安心休息,靜待天明。
雞啼時分,卻有人比陸謝二人醒得更早。
杜氏卯時便起身,帶了小丫鬟前往城西的送子娘娘廟上香,待得返回家中,小丫鬟卻突然驚叫道:“夫、夫人!”
那小丫鬟指着杜氏淺蔥色裙擺,靠近臀側的一點褐色污漬,顫聲道:“血、血……”
早有仆人忙去禀報趙廣明,那管事自然驚恐,急忙請了大夫到家中。
杜氏雖然半點不覺異常,卻也體諒丈夫的心意,任由大夫診治。
年過半百的大夫捋着胡須,手指搭在杜氏手腕上,卻突然皺起眉來,“嗯?”
趙廣明一顆心頓時提起來,“大夫?可有不妥?”
連杜氏也不禁提心吊膽,連上屋中丫鬟仆從,五個人盯牢了那老大夫,唯恐聽到什麽不祥之兆。
那大夫再細細探了杜氏脈象,沉吟道:“趙夫人脈象如珠滾滑緩,只是氣衰血盛、浮沉輕軟……”
趙廣明聽不懂,只是又衰又浮,恐怕并非好事,不禁心驚膽戰,顫聲問道:“大夫、大夫!請你救救我娘子!”
那大夫不禁失笑,起身對二人一拱手,卻道:“恭喜趙管事、趙夫人。夫人懷的是雙胎。”
趙廣明同杜氏既驚且喜,大夫又開了安胎藥,仔細叮囑了一番。
随後仆從忙去煎藥,趙廣明千恩萬謝送走大夫,各自忙亂不休,衆人早将那點血跡忘得一幹二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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