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竹馬來(八)

陸升回家之前,又改了主意,繞去桐花坊中,尋到了杜小猛。杜小猛是個小乞丐,年紀不過十二三歲,卻十分講義氣,時常同陸升、姬沖等人學幾招拳腳,故而雖然瘦小,卻十分靈活機敏。陸升給了他幾文錢,要他留意衛蘇府上動靜,若是衛蘇回府,即刻來知會他,杜小猛拍着胸膛應下來。

至于謝瑢,若是回府,自然有謝府下人前來知會,倒不必他操心。

杜小猛卻轉了轉眼珠,又嬉皮笑臉道:“陸功曹,你若肯加三文錢,小弟就再附贈一個消息。”

陸升知道這小乞丐從不信口開河,便又給他三文錢,杜小猛喜滋滋收妥銅板,這才故作神秘壓低嗓音道:“這幾日南來姐姐總往舊燈籠巷去,還提着吃食等物,出來時竹籃便空了。”

陸升問道:“你可曾對旁人講過?”

杜小猛道:“不曾!未來陸夫人的事,小弟怎敢同別人講?”

他以為陸升同岳南來青梅竹馬,遲早是要成親的,如今見南來鬼祟神秘,似在同他人私通,自然守口如瓶,這卻便宜了陸升,他也不說破,只叮囑杜小猛守口如瓶,這才往岳家位于城西舊燈籠巷的老宅走去。

舊燈籠巷巷如其名,當真是又破又舊,住民亦是龍蛇混雜,多為流民賤民,岳南來祖父原就出生于此,而後發憤圖強,興起于微末,拜名師建武館,方才擺脫賤民身份,舉家遷至城東石頭坊,同陸家做了鄰居,數十年以來,成了通家之好。

但岳家仍然保留了舊燈籠巷的老宅,一則以示不忘本,二則是為警戒子孫,莫要耽于安逸,再落入窮困境地。

陸升避開滿地污水,忍着臭氣熏天找到了巷子深處一家小院,也不敲門,只猛跑幾步,提氣騰身,跳起來便勾住了破舊院牆上一塊凸起石塊,順勢翻進院中,大步走去,推開側屋木門。

房中昏暗,卻有濃烈血腥味伴随藥味撲面而來,陸升點上燈,冷眼看得清楚,靠牆一架木床,沈倫便躺在其上,一手垂在床邊,徒勞去抓地上的佩劍,可惜手指無力,竟連幾斤重的劍也提不動,只得長嘆一聲,苦笑道:“陸功曹好本事,南來……可好?”

陸升立在門口,面色卻愈發陰沉,他對沈倫惱恨至極,然而見故友面無血色,飽受折磨,卻又難免心疼,只站着不動,冷道:“你若當真關心南來,為何要将她卷入是非,早早離了京城,豈不幹淨。”

沈倫氣短神虛,額頭密布細汗,他掙紮要起身,卻連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只得偏過頭,以氣音道:“抱陽……我、我委實是走投無路……”

陸升在心頭低嘆一聲,卻還是走近了,檢視沈倫的傷勢,他肩頭、手臂、胸腹、大腿多處受創,俱是刀劍弓矢所傷,深處能見骨,觸目驚心。好在南來包紮得妥當,卻因缺少傷藥,傷口至今不曾愈合,自白棉布下透出血跡來。

金瘡藥管理得十分嚴格,尋常百姓若是大量購入,自然會引來麻煩。南來既要隐瞞家人,又要照料傷患,如今這點稀少藥物,只怕也是耗盡心力,自全城各處藥鋪點滴收集來的。

陸升查看之後,去廚房燒了熱水,取出随身帶的金瘡藥,撿着沈倫傷得最重幾處将藥盡數撒上,再重新用幹淨棉布包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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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南來進了小院,見了陸升也不吭聲,只紅着眼圈、咬着下唇,随他一道為沈倫包紮妥當,又喂沈倫喝了一碗藥,方才撿了換下的帶血布條,默不作聲去屋外清洗。

陸升坐在榻邊,見沈倫緩過氣來了,方才問道:“被何人所傷?”

沈倫又再苦笑幾聲,卻低聲道:“玄武鎮魂印,是我破壞的。”

陸升早有所料,并不動容,只垂目看他。

沈倫氣息愈發虛弱,卻強自提着一口氣,轉頭看着陸升,“正如你先前所說,只為阻止雲薛聯姻,卻不料竟連累楚豫王及其世子不幸殒命。”

陸升道:“你雖然不曾料到,你身後的主使人卻未必。”

沈倫終究受了重傷,亦不如平時審慎,脫口道:“難道恩師他……”

陸升緩緩笑了起來:“原來如此,果真是水月老師主使的?”

沈倫收緊手指,澀然道:“抱陽,我效命陳留王,是因為陳留王有大抱負。如今主少弱而外戚強,牝雞司晨,內有群雄內讧不休,外有雜胡虎視眈眈,不振朝綱,何以規複中原?我與先生一力支持陳留王,要廢九品、興科舉,不問出身,廣納天下賢士,強盛國力、振興朝綱,是為天下蒼生造福。是以一己之身、死不足惜!”

他慷慨陳詞,耗盡心神,只得壓住胸膛抽痛傷口,一時間面色慘白,喘不過氣來。

陸升嘆道:“雲常兄,你若當真覺得死不足惜,為何身負重傷,也要逃走?”

沈倫喟然長嘆,急促喘息漸漸平複下來,啞聲道:“我雖不畏死,卻也不願枉死。司馬倩如今同陳留王聯手,要除去最大障礙,她提出兩個交換條件。第一,就是交出破除封印之人;第二,就是要謝瑢性命。若非她執意先取謝瑢性命,我也難有機會逃得一命……”

陸升倏地站起身來,他雖然早有猜測,如今聽沈倫親口說出來,仍是湧起滔天怒火,“陳留王謀劃破除封印在先她不怪,楚豫王害人不成遭反噬在後她不怨,偏生眼瞎心盲,追咬無辜,竟有這等愚蠢之人。”

沈倫聽他憤憤,不禁失笑,才笑起來就令得傷口抽痛,轉瞬又疼得臉色發白,緩了一緩才道:“這位郡主聰明得很,陳留王她得罪不了,楚豫王她不肯怨恨,自然只能尋如我這等說棄就棄的卒子洩憤。我一介寒門子弟倒也罷了,謝瑢今次……只怕有大難。”

陸升沉聲追問道:“雲常兄,司馬倩到底有什麽陰謀?”

沈倫輕聲笑道:“八個字足矣:栽贓嫁禍,李代桃僵。”

臺城宮中風雨欲來,天子座下黑壓壓跪滿了人。

就連衛蘇也不曾料到,他當日收押的木盒中,竟藏了這許多乾坤。

由日光上師動手拆開的木盒,如今六塊木板整整齊齊放在地上,內側刻滿繁複難懂的符紋,底面又有夾層。夾層之中則其中取出一條兩指寬的羊皮,陳舊發黑,朱砂筆跡卻依舊嫣紅如血,正面寫的卻是彭城王司馬司馬靖的生辰八字,背面卻是八個篆文,曰:“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司馬倩雙目垂淚,亦是跪在座下,身後侍從托盤裏,放着的卻是四面青銅鏡,青色銅鏽斑駁,連泥土也來不及清除幹淨,自言是從楚豫王府四個方位的地下挖出來的。

清風真人撚須不語,日光卻起身對他合掌施禮,柔聲道:“請教觀主,小僧素聞,中原自古以降,有四聖獸守禦四極,又有四兇獸為禍四方,這銅鏡上刻的,小僧鬥膽揣測,莫非正是四兇獸的圖樣?”

清風真人看他一眼,卻不得不答道:“貧道不能妄下斷言……”

皇後素來溫婉的神色也有些黑沉,她命人将四面銅鏡送至眼前,正面反面,細細看了,天子也同她一道賞玩,突然指着其中一面,揚聲笑道:“這銘文寫的是梼杌,為何卻刻着只大黑貓,有趣有趣。”

寂靜宮中,人人屏聲靜氣,唯獨這少年天子的聲音寂寥回蕩,卻愈發顯得陰森詭異了。

皇後将他手握住,冷笑道:“饕餮、梼杌、混沌、窮奇,銅鏡銘文刻得清清楚楚,清風真人還不能下斷言,若是這般老眼昏花,無塵觀也該換個人做觀主。”

清風真人暗中嘆氣,料想今日也難以置身事外,忙起身稽首道:“皇後息怒,貧道并非有意隐瞞,實則此事事關重大,若有差池,貧道百死難辭其咎。”

天子道:“皇後,這道士好生膽小。”

皇後唯獨面對天子時,方才露出笑容,柔聲道:“陛下,這道士畏懼陛下天威,唯恐說錯了話,被陛下拖下去砍腦袋。”

天子嘻嘻笑道:“道士莫怕,我、朕不随便砍人腦袋,你有話但講無妨。”

皇後道:“清風真人,陛下恕你無罪,有話還請直說。”

清風真人無奈,只得道:“容貧道再驗一驗。”

他請侍從将銅鏡送來,用白布隔着手捧起來,翻來覆去湊近了驗看,又取一點泥土細細撚過,放入水中查看,随後畢恭畢敬行禮道:“啓奏陛下、皇後,這四面銅鏡,正是渡真化元四煞鎮厄寶鏡。”

皇後挑起一邊眉毛,訝然道:“清風真人可看清楚了?”

清風真人低垂頭,咬牙道:“看清楚了,五年前葛洪真人講經時,貧道有幸見過寶鏡。”

皇後嗓音便愈發冷了:“葛真人講經會,本宮也去了。這寶鏡雕四兇獸之象,正應其四煞之名,用得好了,以惡制惡,用得差了,卻是大兇。五年前葛真人為彭城王煉制四煞寶鏡,彭城王卻道這法器自帶不祥,恐日後生患,下令将其毀去。想不到……今日竟有幸再見真物。”

天子茫然道:“皇後對這法器知曉得真清楚。”

皇後嫣然一笑,竟顯出幾分小女兒的嬌态,低聲道:“五年前臣妾尚未定親……追着謝瑢公子去的講經會。葛真人是謝瑢的師父。”

天子笑道:“皇後以前真是調皮。”

二人又說笑幾句,天子突然一指木盒,問道:“楚豫王府的舊物,藏着彭城王的生辰八字,楚豫王府的地下,挖出原屬彭城王的寶物,究竟是為什麽?”

天子性情憨直,卻并不是蠢人,如今這一問,衆人俱是心頭一沉,皇後似笑非笑,朝着跪在座下的群臣看去。

司馬倩知機伏在地上,哀哭道:“求陛下為祖父、父親主持公道!”

天子忙起身離了王座,去攙扶司馬倩,連聲道:“堂姐,莫要傷心,慢慢說。”

司馬倩握住天子衣袖,哭得悄無聲息,削肩顫抖,猶若梨花帶雨,我見猶憐,哽咽道:“臣聞四煞寶鏡能鎮邪亦能招邪,靖皇叔他……一面昭告将這邪物毀去了,不料暗地裏竟将其埋入我楚豫王府之中,戕害手足、令人心寒!”

天子惶然道:“靖皇叔他……為何竟做這等事?”

皇後道:“陛下息怒,靖皇叔究竟做沒做,不如召來親口問一問。”

天子道:“可、自徐州到京城千裏迢迢,便是快馬加鞭也需數日……”

皇後笑道:“靖皇叔雖然遠在徐州,他兒子卻在京中。姚侍郎。”

黃門侍郎姚蒼海上前一步,細聲禀道:“皇後,彭城王世子今日來拜見過周太妃,如今已出宮去了。說是……去聽濤樓會紅顏知己。”

皇後輕笑出聲,“世子紅顏知己遍天下,也不知忙不忙得過來。”

天子道:“既然如此,衛蘇,你且派人去請愈哥哥再回來一趟。”

衛蘇忙應了,奉旨去“請”司馬愈。

他大步出了臺城,立刻召集兵馬,晁賀與衆副将緊跟其後,緊張問道:“将軍/師兄,究竟出了何事?”

衛蘇神色凝重,翻身上馬,只望着天際烏雲沉沉,長聲嘆道:“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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