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鼎中城(一)
謝瑢立在谷中,三面各有倒影重重疊疊,數不盡道不完,恍然間能令人目眩神迷。
他靠近左邊一面石鏡,手掌貼在冰冷光滑的鏡面上撫摸了片刻,對着某一處一拳猛擊,便有數不盡的裂紋自受力處綻開,随即又換一處,再度猛擊,如此往複六次,接連脆響猶若爆竹般震耳,那龜裂便如無數條細小靈蛇,四面八方蔓延游走,飛快在整面石壁上擴展開來。
謝瑢抽身而退,大大小小的碎石塊有如雨點轟然降落,眨眼堆成了一座山丘。
陸升看得發呆,直至被謝瑢拉住手臂,攬在懷中退至入口避開頭頂落石,這才怔怔開口:“這是……如何做到的?”
謝瑢道:“自然有訣竅。”
煙塵散盡,石鏡碎完後,露出其後的厚重青石大門,左中右三扇大門并列拍得整齊,古樸蒼勁,單從外觀看,辨別不出任何差異來。
陸升利落翻過碎石山丘,細細查看三扇門,才發現每扇門上,只有左側門框上,手掌大小的石雕各有不同,從左至右依次雕的是熊、豬、鹿,刻紋簡潔古拙、灰中泛青。每一扇門都不曾上鎖,一推就開,門後黑洞洞不見底,冷氣陰森森透出門縫。
謝瑢陪他仔細查看過,含笑問道:“剩餘兩面可要打碎?”
陸升沉吟道:“自然是要打碎的……我來動手。”
謝瑢道:“你知道訣竅?”
陸升手握懸壺,正色道:“正要請教謝公子。”
謝瑢似笑非笑,一雙眼中光影如畫,只道:“我憑什麽教你?”
陸升皺起眉,冷道:“你到底教不教?”
謝瑢只得道:“這巨岩看似渾然一體,實則是有幾處關竅支撐全體,只需破壞關竅,整體即潰。”
他拉着陸升的手貼合石鏡表面,教他如何尋找關竅,一個講得用心,一個聽得專注,不覺間又過去了小半日,陸升終于有所得,摸到了石壁上,一處特別致密的結構所在。
謝瑢又道:“你氣力不如我,好在有懸壺在手,就用它搗碎此處。”
陸升又皺眉,卻無從反駁,只得老實抽劍,手腕施力,半截劍沒入岩壁,再懸腕擰轉,頓時石屑紛紛,落在地上。
随後再尋第二處将其破壞,再随之第三處、第四處……一連破壞了十餘處,岩壁方才逐漸開裂,轟然崩塌,無論聲勢效率,卻都遠遠及不上謝瑢出手。
石鏡破碎,其後一樣露出三扇大門,仍是乍看一模一樣,唯獨門框上從左至右各有不同三個石雕:玉爵、銅鼎、石鼓。
眼見天色将晚,謝瑢道:“最後這面鏡子,容我動手?”
陸升道:“不必!”
他閉目回憶了先前種種嘗試,這次尋穴、破壞一氣呵成,行雲流水、毫不凝滞,随即巨岩裂紋密布,崩潰傾塌,聲勢驚人。
謝瑢扇了扇撲面而來的灰塵,贊道:“抱陽果然有天分,學得倒快。”
陸升一甩懸壺,利落收回劍鞘,板着臉哼道:“唯手熟爾。”
謝瑢見他故作鎮定,眼神卻閃閃發亮,喜悅之色半點不少,也不去說破,只等灰塵轉淡後,再望向最後三扇門,這上頭的石雕則是:棋盤、長劍、美人畫,畫卷上隐隐有數個人影,個個身段纖侬、鬓發如雲。
二人依次嘗試,每扇門都是推開之後,松手便自動合攏,用石頭卡住門縫也不成,竟不知閉合時哪來的巨力,生生将石頭盡數壓碎。九扇門都試過,唯獨只有刻有熊的那扇門打開之後不再重新關上。
陸升抱着手臂沉思道:“這機關未免也太簡單了些。其餘八扇門,莫非只是擺設不成?”
謝瑢道:“你若當真從這扇門走進去,必定迷失山腹,到死也走不出來。”
陸升一驚:“阿瑢也走不出來?”
謝瑢道:“我是我,另作別論。”
陸升橫他一眼,也不再同他鬥嘴,只試着将石熊門右側、刻有石豬的門推開。
豈料才推一半,石熊門卻突然自動關上了。
石豬門卻一如既往,手一松即刻關閉。
他不甘心,又推開石熊門,再依次試過,直到推開刻有玉爵的門時,石熊門不曾關閉,反倒連玉爵門也跟着開了,松了手也不曾跟着合上。
陸升心有所覺,沉吟道:“我懂了,莫非要依照某種順序,将九扇門全數打開,這機關才算破解?”
謝瑢雖然袖手旁觀,如今卻也颔首應道:“如今看來,正當如此。然而只恐不會叫你順利開門,抱陽,警惕些。”
陸升橫他一眼,怒道:“你将我拖到這裏來,自己倒隔岸觀火!”
謝瑢嘆道:“不過看你玩得高興,不便打攪。”
陸升卻委實是玩得高興,無從反駁,只得惡狠狠瞪他一眼,轉過身便将刻有美人畫的石門推開。
門中卻驀然湧出一陣帶有血腥氣味的陰風,陸升下意識躲閃、拔劍、反手一撩,懸壺切中了什麽堅固之物,然而突破防禦後,便如熱刀切板油,輕易劃了過去。
随後撲撲兩聲響,卻是被砍為兩截的白蛇落在地上,約有手腕粗細,斷口處平滑,随着掙紮不休,鮮血汩汩湧出來。
石門卻已經合上了。
陸升乍然遇襲,驚出了一身冷汗,謝瑢卻已經欺身上前,吞冥黑劍在手,一劍刺穿了白蛇頭顱,神色凝重:“下次再開錯門,只怕就不是一條蛇這麽簡單。”
陸升咬牙道:“總要試試才知道。”
竟又再度将美人畫的石門推開。
門中狂風大作,果然不只一條蛇這麽簡單……這次窸窸窣窣聲接連響起,竟湧出來十條蛇,或黑或白、或青或花,條條都比成人手臂更粗,仰首擺尾,蛇齒如匕。
陸升這次早有準備,自然眼疾手快,唰唰唰連斬數條。
随即一個火球轟然落下,将剩餘的幾條蛇燒得焦黑。
畢方縮成小小一團,懸停在謝瑢手掌上空,小聲嘆道:“這次元氣大傷,可憐我一縷殘魂,不得安生……”
謝瑢笑道:“今晚烤蛇肉吃,你不必再去打獵了。”
畢方默然,最終只低聲道:“多謝公子體諒。”
待那火鶴回歸玉佩,陸升才道:“阿瑢實則不必出手……不過是些毒蛇,我自能對付。”
謝瑢道:“關心則亂,看你奔來跑去固然有趣,總不能當真放任你遇險。”
陸升聽他說得直白,反倒耳根微熱,索性不開口,只收了劍,将前兩扇重新打開,随後望着面前兩扇大門洞開,七扇大門緊閉,皺眉道:“胡亂推門也不是辦法,無頭蒼蠅一般,總要想個對策。”
謝瑢道:“先有熊,後有爵,你可曾想到什麽?”
陸升便一一指點,說道:“獵了熊,正好下酒,石熊接酒爵,至此都對了。”他面上浮現出困惑神色,又道:“酒足飯飽,自然該邀美人相伴……為何美人圖就錯了?”
他這推測合情合理、自圓其說,十分有道理,謝瑢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直到陸升不死心,要第三次推開刻着美人圖的石門時,方才出聲阻止:“此路不通,那就換一條,何必執迷不悟?”
陸升這才心有不甘收回手。謝瑢走到刻有長劍的石門前,才道:“當心。”随即一掌出手,輕易将大門推開。
陰風陣陣,此外卻一派寧靜,大門推開了就再不曾合上,這次竟猜對了。
陸升咬牙道:“你運氣好。”
謝瑢只得笑道:“僥幸、僥幸。”
至此三面石鏡背後的大門各開一扇,兩扇緊閉,卻未曾有任何變化,只怕要将剩餘六扇門也全數打開才是。
陸升凝神細想,突然右拳擊左掌,暢快笑道:“我懂了!”
謝瑢含笑,“這就懂了?抱陽好機靈。”
陸升又橫他一眼,“少來敷衍,容我再試一試。”
他往中央山崖下大步行去,到了門前,就将刻有石鼓的門推開。
大門敞開,寂靜無聲,竟又猜對了。
陸升不禁高興起來,轉而道:“阿瑢,不如同我打賭,你我一人推一次門,對得多者獎,對得少者罰。”
謝瑢卻露出了遲疑之色,陸升便愈發意得志滿,哼笑道:“阿瑢,你敢不敢?”
謝瑢道:“卻不知獎要如何獎,罰要如何罰?”
陸升道:“輸了的一方任憑處置!”
謝瑢卻仍是躊躇不前,竟滿是狐疑的神色,陸升料想他是因為怕輸了難看,是以無論如何不肯就範,不免有些着急,又下誘餌道:“若是我輸了,那箱寶貝任你用在身上。”
謝瑢果然不負他所望,露出心動的表情來,卻未曾一口答應,反倒笑道:“抱陽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只怕別有隐情。”
陸升暗忖此人果真狡詐多疑,比狐貍還難對付,輕易不能引他上鈎,面上卻仍是道:“若是你輸了……我自然也要用在你身上!”
謝瑢便笑道:“果然如此……罷了,就依你,只是我也有個條件。”
陸升想通了這機關,胸有成竹,便含笑道:“你說。”
謝瑢道:“一人開一次門耗費太久,不如改改規則。若是猜對了,便由同一人開下一扇,直至開錯再換人。”
陸升凝神想了又想,若照他的推算,勝算至少有九成,一時間不禁躍躍欲試,便應道:“就依你!不過我要先開。”
謝瑢笑道:“我提了條件,自然應當抱陽先動手。請。”
陸升便在心中冷笑三聲,謝瑢這厮終究也有栽在他手裏的一日,當真令人大快人心。
他便施施然理了理衣擺腰帶,含笑道:“阿瑢,枉你聰明一世,竟未曾看出來,這門上的石刻,暗示的是上林苑圍獵。獵熊、祭酒,而後君子舞劍、成禮會鼓,你說接下來是什麽?”
他一面往最左側的石崖走去,一面徐徐問道,謝瑢跟在他身後,亦是半絲煙火氣也不露,耐心問道:“我未曾見識過上林苑圍獵,依抱陽之見,接下來是什麽?”
陸升邁步時,腳下便有些遲滞,他險些忘了,謝瑢二十餘年備受冷遇,連臺城也不能入,自然也不曾受邀進上林苑圍獵。是以不知道其中章程也不奇怪。
他便生出些許勝之不武的慚愧來。
只是事已至此,騎虎難下,陸升只得暗暗在心中計劃,若是贏了,少欺負他些就是了。一面語調卻少了許多盛氣淩人,只是和緩道:“接下來應當獵鹿。”
他擡手,将刻着雄鹿的石門徐徐推開。
門開時,變生肘腋,一股強烈腥風猛烈撲來。陸升太過篤定,是以一時間竟有些呆愣,反倒是謝瑢早有預料一般,玄黑短劍及時刺來,紮中那黑影要害。
陸升這才回神,急忙往旁邊一跳,這才看見一頭足有兩人高的棕黑巨猿左眼受創,血流不止,正痛怒驚嚎,随即鐵鑄般的手臂狠狠掃了過來。
他急忙拔劍迎戰,一面卻喃喃道:“我竟然……猜錯了?”
那巨猿強悍過人,陸升與謝瑢合力,倒也不曾如何費力就将其制伏,擊殺于劍下。
然而陸升卻仍是怔怔望着懸壺上緩緩滴落的鮮血,茫然又重複了一次:“我竟然……竟然猜錯了?”
謝瑢只得嘆道:“我雖然未曾親眼見過圍獵,卻也知曉皇室三獵,獵的是獅、熊、鹿,這石門上哪來的獅子?”
陸升摸了摸鼻尖,低聲道:“沒有獅子時……用野豬代替也是有的。”
謝瑢只嘆道:“也罷,到我了。”
陸升飽受打擊,此刻神色郁郁,提不起勁來。
謝瑢便先将前四扇依次打開,随後将刻有石豬的門推開了。
前門未閉,妖魔未出,又是正解。
随後謝瑢并未停步,再推開刻有美人畫的石門,仍是正解。
陸升這才回過神來,圓瞪雙眼,立在原地不動,只目瞪口呆盯着謝瑢一舉一動。
謝瑢将剩下的三扇門依次推開:鹿、鼎、棋盤。
九扇門徹底洞開,陰風呼嘯,山坳內地動山搖,閃電接連落下,轟雷震耳,仿佛兩只青白手掌自天而降,将山脈生生撕扯裂開,露出被蒼青岩層覆蓋的猩紅泥土。
山崖、大地紛紛塌陷,石門碎裂、山壁傾塌,待震動靜止時,烏雲散去,一輪滿月明亮皎潔,靜靜映照着面目全非的山坳。
又過了片刻,幾塊岩石被推開,陸升謝瑢滿身狼藉地爬了出來。
在二人眼前伫立着一座白石高臺,層層石階數不勝數,一直堆疊到半空,高臺頂端金光燦燦,卻內蘊而收斂,柔和明麗,并未曾肆無忌憚四溢開來。金光中央,隐約有個四足方鼎的影子懸浮其中。宛如神祇臨世,威嚴雄壯,只不過靜靜懸浮,便引得四方八面生靈折服朝拜。
陸升仰頭看了片刻,克制住跪拜在地的沖動,顫聲問道:“這、這就是……”
謝瑢沉聲道:“神州鼎。”
作者有話要說: 陸升:你明知道自己穩贏,幹嘛做出一副怕輸了上當吃虧的樣子來!
謝瑢:不這樣你肯跟我賭?
陸升:壞人!!絕交!!
謝瑢:本來都不想坑你了,可你說贏了讓我用那箱寶貝……
陸升(海帶淚蹲牆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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