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苗寨
“養鬼……人?”
“對啊,你左臂上都有鬼紋了。”
周巡努努嘴:“新養鬼不能見光,所以才用繃帶纏起來的。有鬼斑出現就說明你已經成功養了一只鬼。等一個月穩定期過後就可以去公安局報培訓班了。”
“我猜是那鬼童本來想吞噬你,誰想到鬼氣引發天地異動,惹得天降神雷呢!除了你的身體它無處可藏,所以陰差陽錯成了家養鬼。正是因為有它在,你才沒有墜崖摔死。那鬼童可是厲害壞了,就算它只是殘魂,我估計它潛力至少排名得在1500以內!普通人能收複它可是真不容易,不過也是你的運氣在這。”
邏輯很通,但巫嵘記得一清二楚,那名鬼童的指骨都被他吞掉,魂飛魄散了,怎麽可能再被收服。
如果真像周巡說的,有鬼進入他的體內……
巫嵘不自覺握住自己的左臂,低聲道:“當時崖底只有我一個人嗎。”
“對啊。”
“我……”
巫嵘頓了頓。
他本想将能手撕雷霆的紅衣厲鬼說出來,但巫嵘想起自己吞下鬼童指骨反倒感覺實力增長,以及墜崖時看到的異象。剛要出口的話又咽了下去。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顯然不正常。鬼童一直叫他‘王’,原本巫嵘從沒在意,但他現在卻覺得荒謬。
難道他死後真會成為惡鬼厲鬼?
這種事情一旦坦白,接下來的結果不是他能決定的。巫嵘讨厭失去控制的感覺,也不想受到任何束縛。
無來由的,巫嵘想起了傅清。
只有他能看出自己已死面相,說不定也能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有所了解,周巡正站在他面前卻一點感應也沒有,如果真是那能捏碎雷霆的大兇鬼煞,就算說出來也沒有丁點辦法。
見周巡還在看他,巫嵘頓了頓,目光落到他空蕩蕩的左臂處:“你的手……”
“哎,斷了胳膊而已,沒丢命算是好了,到時候再長一只就行。”
沒想到巫嵘竟然會主動關心,周巡有些受寵若驚,他晃了晃衣袖,渾不在意:“現在回程的道路斷了,咱們只能在招待所待上一段時間。你不是要回西江嗎,這裏也差不多快到了,等養好傷可以讓你家人來接你。”
“嗯。”
外婆在的寨子不在西江,而是在更偏遠的深山老林,幾乎完全沒有外人發掘的原始苗寨。西南邊陲多山,古時候有十萬大山的說法,山高路險,交通不便,除非寨子裏的人出來接,否則肯定會在大山裏迷路。外婆古板保守,這輩子都沒有出過山,只是寨子裏有些年輕人外出西江打工,做些文化演出之類的。
本來說好的是等列車到了西江會有專人來接巫嵘,但誰想路上出了這麽嚴重的事故。
周巡細細跟他說了些養鬼初期可能遇到的小問題,例如半夜鬼壓床啊,看到紙錢聞到香灰就想吃之類的,随後叮囑巫嵘好好養傷便離開了,留下巫嵘一人呆在房間裏。
他低頭看向自己纏滿繃帶的左臂,手張開攥拳,一切如常。巫嵘起身拉上窗簾,開了床頭小燈,然後解開繃帶看了眼。猩紅血紋從手腕開始一路到手肘,圖紋簡單卻并不簡陋,十分精致,看久了竟令人有種頭暈目眩感。周巡說血紋剛開始時,誰也不知道到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
畢竟一樣人養一樣鬼,就算是同為餓死鬼,在不同人身上也能養出不同的效果,也說不定過不了幾天鬼紋自己就沒了——就跟花枯萎一樣,有些人就是不适合養鬼。就算千方百計弄來了鬼紋也不能維持下去。所以說有鬼紋也不算正式踏入養鬼人行業,只有等一個月後鬼紋穩定了,才能去公安局給鬼‘上戶口’。
養鬼人和天師等能力者都可以享受極高的國家待遇,包括住房,醫療,孩子上學等等,犧牲後享烈士待遇,無數人擠破腦袋畢生也想步入其中,此時巫嵘卻不明所以就有了鬼紋。說出去恐怕得有千百人羨慕嫉妒,但他卻沒有半點僥幸心理。
如果真是那頭大鬼,恐怕不是他養它,而是它把他養在身邊喝血吃肉了。
只是巫嵘心态出奇平和,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發現自己身上有無數謎題,身體裏還可能進了頭厲鬼後他也沒有成日惴惴不安,幾次險死還生更讓他幾乎沒了對死亡的恐懼,冷靜後想的都是些現實問題。
比如給母親報個平安。
重新纏好繃帶,巫嵘掏出手機,手卻在兜裏頓住了,他一愣,抓了個東西上來,慢慢張開手。
淡紫色的紙鶴靜靜躺在他的手心裏,只是頭頂紅了,染上了一滴血。
護身符沒了,符篆紙鶴竟然還在!
外面傳來一陣喧雜聲,苗家土話夾着不知道哪兒的方言,距離他的房間越來越近,巫嵘反手收起紙鶴。下一刻門便被冒生推開:“你就是巫嵘?”
十三四歲的嬌俏少女苗族打扮,聲音清脆婉轉,如出谷黃鹂,語氣卻算不上好。巫嵘擡眼看去,就見這小姑娘眼裏有毫不掩飾的不忿。
這種敵意就像被搶了冰糕的小孩,只是單單純純的不高興,沒什麽惡意,段位太低,對巫嵘造不成半點影響。看他不應話,小姑娘扁了扁嘴,不開心用有些生硬的普通話道:“我是阿蕾朵,寨老讓我跟艾姐姐和牯哥哥來接你。”
“不知道你來的這麽早,哥哥姐姐被青崖寨請去跳神了,只有我來接你,你不介意吧。”
“無事,我也要養傷。”
巫嵘淡淡道,展示自己纏着繃帶的左手:“不急。”
“啊?你還要養傷?”
阿蕾朵急了:“可是寨子裏事很急,寨老讓我馬上接你回去。”
“他們能被請去跳神,我沒覺得事情有多急。”
巫嵘語氣一直未變,卻氣的阿蕾朵直跺腳,臉蛋都紅了:“哎!你……”
“阿蕾朵,一看不住你就出來胡鬧。”
門外一女聲嚴厲傳來:“以後不準你再下山,再說謊我把你嘴撕了。”
本來正耍脾氣小姑娘聽了竟被吓得一哆嗦,立刻跟只鹌鹑似的乖乖站好,哭喪着臉小聲告饒:“艾姐姐,我沒有……”
“道歉。”
阿蕾朵很不情願的,沖着巫嵘低了低頭:“對不起……”
結果她頭被直接一壓,鞠了個九十度躬,新進來的女人不好意思對巫嵘道:“實在抱歉,我沒有管教好妹妹,給你賠罪了。”
她盛裝打扮,頭上戴着閃亮亮銀飾,看起來有十幾斤重,一張鵝蛋臉漂亮極了,落落大方,普通話也很标準:“別聽這丫頭瞎說,你是我們最尊貴的客人,本來寨老是要親自來接的,只是前一陣子巫婆婆出了意外,摔斷了腿,寨老得守在寨子裏,這才囑咐我們一定要好好把你接回來。白牯正在寨前門樓等您。”
“外婆摔斷腿了?”
巫嵘皺起眉,記憶中他對這位老人印象不深,上輩子母親去世後他送骨灰回苗疆,看了眼老人。她是個枯瘦的小老太太,臉色蠟黃,老到牙都掉了,躺在床上起不來,行将就木。巫嵘就來得及看她一眼,在回去第二天外婆也去世了。
算算時間,就在一周後。雖然世界變了,但一直到現在事情走向都是大致沒有變化的。老人骨頭脆,一骨折就很不容易好,說不定就是這次骨折,才讓外婆本就虛弱的身體病情更加惡化。
巫嵘知道母親對外婆感情很深,沒能看她最後一眼,絕對會自責的要命。
“走吧。”
他站起身來:“先回去看外婆。”
聽他松了口,兩人一喜,跟周巡打了個招呼後三人向外面走去。通往寨子的路極其難走,崎岖陡峭,沒有大巴也沒有出租車經過。招待所門口停了輛半新不舊的摩托車。身材婀娜,眉眼如畫的苗族妹子長腿一跨,坐到了車上,被訓得耷眉拉眼的阿蕾朵坐在她身前。
“上來吧。”
馬達聲隆隆作響,摩托車就像一匹撒歡勁馬,一溜煙上了山路。從招待所到寨子有段距離,嗚嗚風聲從耳畔刮過,兩側景象風一般掠過,摩托車開的飛快,駛進了莽莽森林中。一開始還有山路,到最後都沒有路了,只有原住民世世代代走出的小道,山路陡峭,車像是在懸崖峭壁上飛行。
懸崖讓巫嵘眼暈,他恹恹閉了閉眼,忽然耳邊聽到阿蕾朵憤憤委屈聲:‘為什麽一定要讓個外鄉人來繼承啊,明明牯哥哥那麽優秀,巫術蠱術樣樣使得,遠近寨子誰不誇他!’
‘阿蕾朵,我最後再警告你一次,進寨子後不許再提這件事。’
艾橋語氣嚴厲:‘巫嵘他是巫氏一脈,最為尊貴,只有他才有可能喚醒蠱王。別說繼承,就算把金山銀山全給他也是應該的。你再胡鬧,我真會撕了你的嘴。’
蠱王?
這種事就這麽正大光明在他跟前說好嗎。
奇怪的是睜開眼後,兩人說話聲就又沒了,戛然而止。再閉上眼,談話聲才又出現。忽然有什麽東西動了動,巫嵘定睛一看,發現艾橋耳垂上停着只淡紫色的小蝴蝶。蝴蝶很小,不過小指甲蓋那麽大,落在亮銀耳墜上就像裝飾品一動不動。
巫嵘想起招待所時,阿蕾朵耳朵上也有同樣的耳墜,和艾橋一左一右。巫嵘起初沒在意,現在卻有了些興趣。這個世界的苗疆蠱術神秘,重重秘法難以想象,只是苗疆傳承從來都是父傳子,母傳女,排外極其嚴重,以至于到現在苗蠱還經常被認為是傳說中的東西。
現在看來倒是名不虛傳。說不定能找到對付這頭大鬼的辦法。
即使摩托車速度很快,也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才終于快到寨子。摩托車不能開進寨子,最後這節山路要步行。遠遠能看到一座木質鼓樓,樓上懸着一面以桦樹與牛皮制成的桦鼓。鼓樓矗立在進寨的必經之路上,就像一座瞭望塔,遇到緊急事件就會敲鼓,鼓聲能在山林中傳到很遠。
一樓敲鼓,鄰寨響應,鼓聲寨寨相傳,守望相助,透着股蒼涼古樸感。
鼓樓前站着好幾個盛裝打扮的苗人,都是專門來迎接巫嵘的。最中間站着的青年身姿挺拔,眉眼溫柔,令人覺得如沐春風。一直蔫巴巴的阿蕾朵立刻像只歡快離籠的撒歡小鳥,直接沖着他跑了過去:“牯哥哥,牯哥哥!”
“這丫頭,唉。”
艾橋頭疼嘆了口氣,向巫嵘解釋道:“凡是外出子女兒孫回到寨子前,家裏的親人長輩們都會拿着親自縫制的傳統服裝等在門樓前,要換回服裝才能進寨。衣服上熏了特制的草藥,穿上它寨子裏的蟲啊蠱啊就會避開你。”
“這件衣服是婆婆親手縫的,白牯是寨子裏大巫的獨子,算輩分的話是你的表弟,血緣最近,只有他才有資格代替婆婆來迎接你。”
“嗯。”
老人的一片心意,巫嵘不置可否點頭,走上前去。旁人向他敬上牛角盛的酒,巫嵘一飲而盡,接下來就該換衣服了。
但這表弟好像不太正常。
剛開始白牯只是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但當巫嵘走進後,他驀然瞪大了眼,臉色發青,渾身發抖,跟見了鬼似的。當巫嵘伸手去拿衣服時他猛地向後一躲,就像兔子見了天敵,想逃又不敢逃,臉上冷汗滋滋直冒,聲音打顫:“你……您怎麽這時候來了?”
“白牯,說什麽傻話。”
艾橋疑惑道:“他就是巫嵘啊。”
但聽到這話,青年臉色更難看了,面色煞白,不敢置信:“他就是巫嵘?!”
作者有話要說: 和苗族傳統有關的知識來自《苗侗文化-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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