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沒過多久,雲五就回來了,沖雲泱輕輕搖頭。

雲泱意外。

正納悶兒,只聞室中一陣窸窸窣窣整理衣冠聲,太子元黎面無表情的負袖走了進來。

他已經換了身闊袖的玄色大袍,腰束同色墨玉帶,除了高高束起的烏發微濕,一雙鳳目比素日更幽寒些,其他倒瞧不出什麽異樣。

雲泱只悄悄一瞥,便迅速低下頭,展開宣紙,認真的抄寫起《道德經》第一章 起始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

坐在上首的元黎将他這小動作一絲不漏的收在眼底,暗暗一哂。

“殿下。”

這時坐在第一排左一的裴士元站了起來,朝元黎恭施一禮,指着旁邊的空位道:“元璞方才忽感不适,因殿下不在,未及請假,故而先行去掌醫處看診了,學生特代他向殿下回禀一聲。”

元黎點頭,幾不可察的皺了下眉,讓他坐下。

“诶,元璞回來了。”

另一個坐在第二排,名叫顧子真的儒生忽指着門口道。

閣門外站着一道白色身影,果然是離開了一段時間的蘇煜。他眉如遠山,俊秀的面容略顯蒼白,唇色也有些暗淡,看着倒的确像病了。

蘇煜未立刻進來,而是先垂袖朝夫子席的元黎告罪:“方才事出緊急,未請假便擅自離席,請殿下責罰。”

白鷺書院的一應規章制度都是依着國子監的宮學标準來,按規定,上課期間,若無夫子批準,學生是不能随意離開學堂的。

裴士元、顧子真等一衆寒門儒生見蘇煜主動請罪,都急得如坐針氈,若非顧忌那位殿下嚴厲冷酷的課堂作風,簡直恨不得立刻擱下筆替他陳情。

貴族子弟這邊一些平日與蘇煜交好、或仰慕蘇煜的,亦都焦急的把眼光投向門口,無法再專注抄寫。林魁一對大虎眼更是火急火燎的在蘇煜與元黎之間迅速移動,見元黎一張臉始終沉着,竟未主動關心蘇煜病情,急得叫喚道:“太子哥哥,蘇表兄歷來最守規矩,要不是身子難受實在撐不住了,他肯定不會擅自離開坐席的。他又不是溜出去玩耍,太子哥哥,你不要責罰蘇表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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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元黎不輕不重的敲了下手邊的戒尺,在案面上砸出一聲輕響。林魁立刻吓得一哆嗦,縮起腦袋不敢再吭聲了,眼睛卻依舊焦急的往蘇煜身上瞥。

“殿下!”見林魁求情都不管用,儒生中的裴士元也顧不得許多了,起身急道:“元璞有病在身,殿下若真要罰,學生願意代替元璞接受懲罰!”

“啪。”

更重的一下戒尺敲下。

元黎雖未開口,面色陰沉的卻仿佛能滴出水來。

裴士元吓得腳一軟,險些直接跌坐下去。

“既是事出有因,孤并非不同情理之人,入座吧。”

好一會兒,元黎淡淡開口。顯然是對站在門口的蘇煜說的。

“是。”蘇煜手指略顫了下,擡頭,目光灼灼望向夫子席:“學生謝殿下寬宥。”

元黎擺手命他入座,繼而目光一寒,望着下方沉聲道:“林魁,裴士元,大聲喧嘩,罔顧學堂紀律,待會兒抄完書後,各去找書院掌事領三十戒尺。”

林魁一驚,急得一下跳起來,急赤白臉的争辯:“太子哥哥……”

“四十。”

林魁登時如蔫掉的茄子一樣,閉了嘴,老實坐下。

“還有。”元黎目光冷冷射向他,道:“以後只要孤在學堂裏,言只可稱殿下或夫子,其餘一概視為違紀。不要再讓孤重複第二遍。”

“是,太……殿下。”

林魁抽着氣道,委屈的眼睛都紅了。其他原本替蘇煜擔心的貴族子弟見狀,都吓得倒吸口冷氣,忙收回目光端正坐好專注抄書,再也不敢走神了。

蘇煜見兩人被自己連累,想開口,被顧子真扯住。

“行了元璞,你沒看殿下已然動大怒了麽,你們現在互相求來求去的只會弄巧成拙,徹底激怒殿下。”

**

臨近午時,儒生那邊陸陸續續抄完作業,交予元黎檢查,合格的自去用膳,不合格的則坐回座位繼續抄寫。

貴族子弟這邊,除了平日課業較好的文官子弟,其餘人大部分都才完成一半。雲泱抄的手臂酸痛,眼睛都快花了。

從小到大,連父王母妃都不敢罰他一下抄這麽多的字,沒想到剛來帝京沒幾天,他竟要在狗太子手下受這份罪。

實在可惡可恨。

雲泱悄悄往夫子席上瞥了眼,見元黎正在專注檢查作業,被檢查的儒生恭恭敬敬大氣不敢出的站在一邊,恰好擋着他這邊,便偷偷的小聲問吳仲勳:“夫子不是林老夫子麽?為什麽你們也要稱他為夫子?”

他?

吳仲勳用一種可敬可畏的眼神望雲泱一眼,覺得這位北境來的小世子還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竟敢不對太子用尊稱。

轉念一想,這長勝王府與東宮是有仇的,這樁婚事大約小世子心中也有怨氣,才會如此作為,便小聲回道:“你難道不知,太子殿下乃是林老夫子最得意的門生,往常林老夫子遇急事無法來書院時,都是太子殿下過來代為講課。今日的課本來也是該林老夫子上的,想來是老夫子忙宮學那邊的事,才讓殿下過來。”

“……”

雲泱這回是真驚訝了,皺眉道:“他替老夫子講課,他能講明白麽?”

“那是自然。”

吳仲勳目光中竟帶了幾分崇拜:“雖然我功課學得馬馬虎虎,但我時常聽那群儒生對殿下贊不絕口,說殿下講的課觀點清晰犀利,往往寥寥數語,微言大義,不似林老夫子總啰裏啰嗦的,半天說不到重點。殿下當年從書院肄業時,明經、明法、明字、明算、醫蔔、墨義、口試、貼經、策問、詩賦十科全優[2],琴棋書畫與弓馬騎射亦無人可敵,林老夫子曾說,可惜殿下天潢貴胄,無法參加科舉考試,否則三甲之首,哪裏還有旁人位置。”

雲泱咬了下筆,沒吭聲。

心想,他最是恐字,自小就厭惡讀書,果然與狗太子八字不合。

吳仲勳以為他與自己當年一樣被震撼到了,小聲寬慰道:“不過,小世子也不用太過有壓力,太子殿下雖然對課業要求嚴厲,但因為掌管着八大營,軍務繁忙,并不經常過來的,所以那些儒生們都格外珍稀殿下來講課的機會。”

“哦。”

雲泱點頭,瞬間覺得胳膊不酸了,見那儒生已經拿着作業往座位走了,沒法再給他們做遮擋,忙道:“趕緊抄吧,不說了。”

包括元鹿元翡一溜兒皇子公主在內,衆人一直抄到日頭西移,才總算磕磕絆絆的交差。元鹿因為寫錯了一個字,還多抄了一份。

周破虜已經親自在馬車旁等着,見雲泱出來,立刻上前将披風給小世子裹上,心疼的肝都碎了:“這怎麽剛來書院就抄書呢。”

雲泱已經累得不想說話,一路打盹兒回到東宮別院,剛下車,就見雲十立在門口,正貓腰往這邊看,顯然有事要報。

雲泱踩着腳踏跳下去,問:“怎麽了?”

雲十近前,小聲和雲泱道:“世子,雲九查出那大王子在秦樓的住處了。”

雲泱瞬間困意全消,立刻又爬回馬車,吩咐雲五調轉方向,往秦樓去。雲十也一并跳上駕車的位置,和雲五擠在一起坐。

周破虜不免唠叨:“這是作甚麽,還沒吃飯呢,就慌裏慌張的又要走。”

又問雲泱:“可要屬下跟着一道兒去?”

雲泱從車廂裏探出頭,道:“不用,我就去現場瞧一眼,布置布置捉鼈的方法,不打草驚蛇。”

“行吧。”周破虜只能吩咐雲五和雲十:“記得路上給小世子買些現成的吃食。”

兩人領命,揚起馬鞭,一路駕着馬車駛出巷口,往秦樓方向而去。

雲五惦記着周破虜的話,路過一家乳酪櫻桃店時,給小世子買了一大碗乳酪澆櫻桃,又買了一籠熱騰騰剛出鍋的金乳酥和一大包鮮炸的巨勝奴。

秦樓在康平坊內,路程不算太遠,但也不算太近,兼之路上買小食耽擱了些時間,半個時辰後,馬車才抵達秦樓所在的永樂街。

“咦,怎麽有官兵?”

雲十忽然訝然道。

“剛剛屬下出來時還沒有呢。”

雲泱探出頭,和雲十一道望去,果見秦樓大門前人頭攢動,兩列全副甲胄的官兵已将正門嚴嚴實實封鎖住,外圍盡是粉粉綠綠、掂着腳往裏看熱鬧的行人。

正門前的空地上放着一個擔架,擔架上蒙着塊白布。

一個濃脂豔抹,穿着鮮豔的翠色衣裳,老鸨模樣的中年婦人正一邊抹淚,一邊同一個撫須而立的綠袍官員說着什麽。

雲泱認出,正在那日在雲來居見過的京兆尹柳青。

這時街面上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列人策馬自濃夜中奔來,官兵們迅速分來道路,讓來人進去。

雲泱打眼一望,為首之人頭戴玉冠,一身玄色繡金寬袍,劍眉鳳目,面容俊美,薄唇緊抿成一線,眉峰張揚而鋒利,整個人如同出鞘的寶劍一樣銳氣逼人,可不就是手握京郊八大營,以性情陰沉、行事跋扈狠厲着稱的太子元黎。

狗太子怎麽也來了?

雲泱正驚疑不定,面前人影一晃,雲九不知從哪個旮旯點足落下,神色凝重的道:“樓裏出命案了,死了個陰月。”

“還有……”

“還有什麽?”

“據屬下觀察,像是蠱毒。”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道德經》

[2]“明經、明法、明字、明算、墨義、口試、貼經、策問”這些科目都是根據百度百科上科舉資料雜糅而成,大家不必當真~

謝謝支持^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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