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旁觀者誰
雲惟珎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嘆息道:“還是別了,他自己能想通的。”
皇帝站在大殿窗戶邊上,看着外面的大水缸發呆。宮中為了安全,不會植樹,為了防止火災,又常放置大水缸,在這些水缸裏,會栽種一些荷花、睡蓮裝點景色,現在這些花卉都已經開始發綠了,雲惟珎往日最喜歡這樣的花卉,皇帝正想轉移話題呢,雲惟珎的頭就靠在了皇帝的後肩上。
皇帝想回頭,雲惟珎卻擡手止住了他,皇帝只能繼續看着外面的水缸荷葉發呆。不一會兒,皇帝感覺他的後肩開始濕潤,皇帝擔心的喚了一聲:“元琰……”
雲惟珎沒有說話,皇帝接着道:“元琰,你別擔心,郭安之已經長大了,他肯定能明白的,再不濟還有郭萍啊,你讓郭萍去勸勸他,反正這出戲也唱完了,你去親去安撫他也行啊。你就是光明正大的去,朝臣也不敢說什麽,啊,元琰~”
雲惟珎靠在皇帝的肩上,說話聲音有些沉悶,但絕對沒有哭腔悲音,“不必了,兄長知道我從來不說假話的。”我只是真話不全說,“武将還是要保持絕對的忠誠。”
雲惟珎保持着姿勢,如徐徐流水般道:“我遇到安之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小蘿蔔頭,小小的一團,躺在破舊的席子上,西北的冬天滴水成冰,他卻只有一床板結的髒被子。我把他抱起來,好輕,好輕,看着他燒紅的臉,先一下子就軟了,我給他治病,為他取名,把他養大……”
“安之習武天賦很高,他第一次練出內力的時候,跑來找我,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在求表揚的小狗狗。他會輕功之後,就要帶着我一起飛,結果兩人都摔在地上,他自己沒事兒,我卻摔傷了胳膊,結果他哭得比自己受傷了還傷心。他很倔強的,還認死理,怎麽說也說不聽,總認為這世上有永恒的情誼,有不變的理想,單純的不像話。”
“我從來不知道他有那樣的本事,一生最靈敏的知覺都用在了戰場上,他打了好多次勝仗,我問他當時是怎麽想到,為什麽要那樣出兵,他只是憨厚的笑着說,感覺應該這樣啊。我就知道,他是天生的将才,他不會講什麽兵法、大道理,但他做的事,都是大事。”
“元琰……”皇帝輕輕的喚了一聲,他和雲惟珎相交日久,自然知道雲惟珎為人早熟,幾乎是把郭安之當成兒子在養。
“我有時常想,安之要是一個普通人就好了,他會娶一個賢惠的妻子,生幾個可愛的兒子,沒有大本事,至少平安啊。不用我每次聽到戰報都出一身冷汗,不用他假裝傷口不疼,那個傻子,上蹿下跳的收集祛疤藥,就是為了傷痕淡一點,讓我不那麽擔心。什麽藥能讓刀刀見骨的傷疤淡一些……”雲惟珎還在絮叨。
“宣郭安之觐見吧,我給他說。”
“別,兄長。安之是海東青,我就不能把他當成鹌鹑養,他有殺敵報國的志向,就不要讓我影響了他,讓他深深的記住自己該忠誠于誰,這才是君臣相處的長久保全之道。”雲惟珎悶悶道。
“元琰,不必勉強。”皇帝寬慰道。
“不勉強,安之是個實心眼兒的人,就算和他劃清界限他也不會害我的。”雲惟珎把頭埋進皇帝的後背,低低的嘟囔了一句,“只是不理我罷了。”
不知皇帝聽沒聽到這一句,皇帝忍不住要轉頭的時候,安之已經擡起頭來,低頭作揖道:“不打攪陛下了,臣告退。”
皇帝伸出手去,來不及抓住他,只能看到他側臉的淚痕和通紅的眼角,就這麽飄然離去。
雲惟珎走出大殿,擡頭望天,把眼裏的淚水逼回去,拿帕子細細整理過儀容才肅穆着一張臉出去了。他剛剛哭的不僅僅是安之,還有皇帝,那些溫情脈脈的過往,在他們中間都發生過,但情誼不會一成不變。
雲惟珎不知道皇帝信了沒有,但至少他信了,他自己是代入真情實感的。要感動別人,首先要感動自己。
雲惟珎出了皇宮,郭萍連忙跟了上來。有郭萍在,雲惟珎就不擔心了,沒有人可以偷聽他們的談話、窺視他的行蹤。
回到府邸,雲惟珎保持着情緒,現在湖心亭彈了一段《送別》,把情緒發洩出來,才和郭萍說話。
“安之怎麽樣了,病得厲害嗎?”
“少爺放心,他底子厚,沒事兒的。”郭萍沉穩道。
“我直接給他一顆藥就是,我的醫術你還不信啊,瞞天過海不成問題。”雲惟珎有些心疼真病了的郭安之。
“少爺說過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太醫院也不是吃幹飯的。”郭萍語帶笑意。
原來,這真的是一場戲。對外宣稱,是皇帝和雲惟珎的一場戲,目的是為了引出兵制改革;大臣們理解的是雲惟珎和郭安之的一場戲,雲惟珎為了自污、取信于皇帝,利用郭安之,假戲真做了;實際上,這是雲惟珎和郭安之的表演,目的只有一個,麻痹皇帝。
大家都以為自己是清醒的局外人,事實上,人人都是臺上的戲子。
郭安之在進京之後,收到過一張小紙條,上書“小心張千,配合演戲。”是郭萍遞過去的紙條,郭安之看了之後,馬上嚼碎吞進了肚子裏,這件事只有三人知道。
“要不你給安之送點兒補品過去?”雲惟珎建議道。
“誰不知道我的東西都是少爺給的,我去不久不打自招了嗎?還不如我空手去,大晚上的,立在安之的房頂吹會兒風,估計該知道的就都知道了。”郭萍笑道。
“是啊,還能腦補一番恩怨情仇,世事兩難全呢。”雲惟珎也被郭萍描繪的場景給逗笑了,“說不定馬上就有人來對你曉以大義動之以情了。”
“少爺放心,我會讓他們明白我演戲的本事不必練武差。”郭萍也眼含笑意道。
“在京中,大家都小心點。你也別仗着功夫高強就不注意,天下能人異士衆多,說不得就有什麽隐蔽高明的監視手段。反正我又不要安之做什麽,他只要真情流露,做好他的邊關大将就是。”雲惟珎殷切叮囑郭萍小心。
接下來的日子,雲惟珎加班加點的把“軍人如何保持純潔性和對國家的忠誠”這個論點完善,然後寫成折子上奏皇帝,又組織人手編纂支撐論點的材料、事例和細節理論,務必要給皇帝拿出一套滿意的洗腦政策來。
在這中間,郭安之養好了傷,已經回了雁門郡,他所管轄的地盤正式升級為軍鎮,與州的行政級別相同,管理的是雁門郡附近的長城沿線邊關重要堡壘、邊塞城市,實權進一步提升。
雲惟珎從來不會拿國家大事開玩笑,他不會讓郭安之做什麽的,不信?觀之後效吧。
雲惟珎這邊疾風驟雨之後,總算雨過天晴了,玉羅剎卻是陷入泥沼,勝利遙遙無期。
萬梅山莊自從玉羅剎來了之後簡直是雞飛狗跳,玉羅剎是不會委屈自己的人,來了就直接住到東院去了,要不是西門吹雪自己占着主院,他也不會這麽委屈自己。玉羅剎覺得自己已經很克制了,但是那個不孝子居然要讓他去住客院!
這分明就是把他當成客人啊!玉羅剎氣得紅袍翻飛,自己二十年沒有出現在兒子面前又理虧得很,不敢硬碰硬只能賴在東院不走。大管家橙衣就苦逼了,架在教主和少爺之間受夾板氣。西門吹雪覺得他胳膊肘往外拐,玉羅剎認為他不夠本事,把他的兒子養歪了。
萬梅山莊,梅林,練武場。
“阿雪,來喝點水,歇歇吧,練劍也要勞逸結合呢。”玉羅剎坐在亭中,端着一張慈父臉,殷勤的給西門吹雪倒了一杯山泉水。
西門吹雪卻理都不理他,接着練自己的。
玉羅剎心思一轉,直接上場,衣袖飄飛,百招之類就勝了西門吹雪,然後笑着道:“阿雪,快,歇歇吧。”
對這種自說自話,你反對他就搗亂的行為,西門吹雪冷着一張臉,走到亭中,自己倒了杯水灌下去,他覺得再和這個父親相處下去,他肯定要繃不住多年修心的水準了。
“阿雪,你還在生為父的氣嗎?”玉羅剎馬上換了一張晚娘臉,哀怨的調子簡直不能聽:“阿雪,父親也是沒有辦法啊。你看西方魔教那麽亂,父親也不能時刻在你身邊護着你,父親特意給你建了萬梅山莊,富貴、清淨,讓你專心追求大道,不好嗎?”
西門吹雪還是接着喝他的茶水,眼皮都不帶擡一下的。
“阿雪,我當初是被逼無奈的。你看,我帶了禦廚來,結果你都不嘗一口,我帶來的美人兒你也不碰,你是不是還在生為父的氣啊。”
西門吹雪在心裏翻了個白眼,禦廚做的菜用的都是什麽材料,全是大補的!別以為他不通醫道,這些東西是能随便吃的嗎?還有什麽美人,妖妖嬈嬈的樣子,他是劍客,劍客!要保持清心寡欲、維持身體的最高性能,才能更好的追求劍道好不好?西門吹雪簡直給這麽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父親給跪了,就不能正常點兒嗎?
西門吹雪能忍受着玉羅剎住進萬梅山莊、忍受着他一路聒噪,心裏還是認他這個父親的。只是這個父親太不着調,讓西門吹雪沒辦法端着高人風範和他相處,西門吹雪只能冷着一張面癱臉,随他去了。雲惟珎不是說他強大詭秘嗎?西門吹雪在心裏吐槽,強大沒看到,詭秘倒是真的了,簡直就是個神經病。
“阿雪啊,你我父子血脈相連,你可不要被個別小人的花言巧語欺騙了啊!”玉羅剎苦口婆心的勸着,當然這個“小人”指的就是雲惟珎了。
西門吹雪目不斜視的拿了自己的劍就往回走,理都不理他。
“阿雪,你去哪兒啊?我陪你去吧。”玉羅剎馬上跟上,做一個合格的牛皮糖。
“我!去!沐!浴!”西門吹雪一字一頓,死盯着玉羅剎抓着他袖子的手。
“哦,阿雪你快去快回,中午有你最愛吃的菜哦~”玉羅剎反應過來,馬上揚起笑臉道。
西門吹雪衣角帶風的走掉了。
玉羅剎止住笑容,板着一張臉,恨恨道:“該死的雲惟珎!橙衣,讓你查的雲惟珎的底細查得怎麽樣了?”
橙衣悄無聲息的出現在玉羅剎後面,恭敬道:“禀教主,查清了。家世清白,與武林并無牽連。您說的那個插花,查過之後并沒有這個流派。”
“可查實了?”玉羅剎冷聲道。
“查實了,雲惟珎的身世衆多人查過,皇室、朝臣、江湖,甚至外族都查過。”橙衣道。
“那就是別人動手的痕跡更多了?”玉羅剎沉吟道:“行了,接着查,往深裏挖,防止別人誤導!”玉羅剎心裏總是不那麽踏實,到了他這個地步,總是更相信自己的知覺,只是千百次瀕臨生死後最直接的反應。
要是雲惟珎看到這一幕,肯定會吐槽,玉羅剎直接把這幅天涼王破的的氣勢表現在西門吹雪面前,西門吹雪早就認他了好吧?他總是一副神經病的樣子,西門吹雪就是想認他,都丢不起這個臉啊!
雲惟珎不管遠在千裏之外的玉羅剎和西門吹雪如何了,他最近心情實在不好。朝政繁忙,他表面上和郭安之又鬧翻了,最近一段時間,來試探的人多不勝數,雲惟珎應付起來也煩得很。當初他看到張千的名字直接就懵了,下意識的做了最利于自己的決定。現在時過境遷,雲惟珎謹慎起見,又派人去查,生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皇帝看到雲惟珎近日總是愁眉苦臉的,想着那天他濕潤的左肩,心裏也十分不是滋味。皇帝走到內閣,拿開雲惟珎手裏的奏折,道:“元琰,跟我來。”
“陛下,臣還有這一堆折子要整理呢。”雲惟珎指着他面前的高高的幾大摞折子道。
“不急,先來。”
雲惟珎四目一望,內閣裏的其他閣老,都假裝自己真的老眼昏花,聾子一樣,沒看到也沒聽到,腦袋直接埋進了奏折堆裏。
“元琰,你去散散心吧。”
“陛下,這麽緊要的關頭,臣怎麽能走?”雲惟珎急道。
“好了,好了,在你心裏什麽時候不要緊,什麽事情不緊急。又不是讓你出去玩兒,你看,你看看這事兒吧。”皇帝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紙來。
雲惟珎接過一看,是大金鵬王的事情,雲惟珎有些奇怪,這些事情事涉江湖,應該是劍一堂的事務才對,皇帝怎麽知道的?
皇帝好像看出來了雲惟珎的疑問,直接道:“是宗正送過來的,當年金鵬王朝還沒滅國的時候,送了他們的公主進宮,雖然老太妃沒有生育就去了,但好歹還是沾了皇室的邊,宗正總是要過問一下的。”
雲惟珎接受了這個解釋,道:“那我去看看。”
雲惟珎也接受皇帝的好意,他最近的情緒的确不太好,和郭安之的事情雖然是演戲,還是不可避免的影響到了他。
雲惟珎直接去了劍一堂總部,讓他們把金鵬王朝的資料找出來,預備着明日出京。
雲惟珎這次帶着郭萍和準備替補十八衛的新手出門,這次的事情并不複雜,也沒有絕頂高手出現,正适合這些新人練手。
雲惟珎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郭萍給他念金鵬王朝的資料。
“上官木如今化名霍休,是青衣樓的主人,也是是天下第一富人,據說富可敵國。”
“青衣樓不是讓劍一堂給剿滅了嗎?這麽明目張膽的做人命生意,真當朝廷是擺設嗎?”雲惟珎有些生氣,為什麽青衣樓的前面不加一個“原”字。
“少爺,青衣樓是垮了,可名聲還在。當時青衣樓的事情本來就只有江湖上層知道,我們也不好明示他們的罪行,以免引起慌亂。”郭萍解釋道,郭萍名義上挂着将軍的職位,實際上幹的還是劍一堂的事務。
“哦,那算了,這次一起解決就是。”雲惟珎道,“我就不明白了,天下人形容人富豪的時候,總要說他們富可敵國,天下富人那麽多,都可敵國,哪兒有那麽多國家給他們敵啊!”
郭萍聽着雲惟珎的吐槽并不接話,接着道:“山西珠寶富商閻鐵山,原名嚴立本,也是當年托孤的三位重臣之一。”
“嗯,聽說他們家的珠寶很多,連南海白雲城都在和他們貿易,白雲城的珍珠、珊瑚和海産,只有在閻鐵山的鋪子裏才看得到。”雲惟珎道。
“只是這嚴立本的武功一般,在江湖上也就是二流水準,幸虧他錢多,有幾個人保護,不然早死了。不過也都是土雞瓦狗,不堪一擊。”郭萍評價道,有這麽個奇怪的背景,自己有錢,武功還不高,這不是等着被人宰的肥羊嗎?
“他的管家不是武功高強嗎?”雲惟珎道。
“少爺說的是霍天青?”郭萍撇撇嘴,“也就那樣吧。可惜我不能早生十年,見不到天禽老人的風采。”
雲惟珎被他的模樣逗笑了,道:“在郭大俠眼裏,誰的水平都是爾爾。”
郭萍也笑了笑看,接着道:“還有就是峨眉掌門獨孤一鶴了,他原名嚴獨鶴,武功是這三個托孤大臣中最高的,一流頂端,接近宗師。”
“嗯,事情我大概清楚了。其他的都不用管,就保證三點:一,花滿樓不要在這件事中受到傷害,我們先去他的百花樓。二,派人接手嚴立本和上官木‘富可敵國’的財産,不要讓人揀了便宜,我怕這事情背後,還有推手。三,保住獨孤一鶴的名聲,峨眉派的名聲。讓他們去辦吧。”雲惟珎冷靜的下了命令,并提醒道:“必要的時候,可以跟着陸小鳳。”
雲惟珎稱呼他們的時候,另外兩個人都是叫的原名,只有獨孤一鶴叫的是化名,足以看出雲惟珎的偏向。峨眉派是郭襄的後人,雲惟珎得了桃花島的武學,想着發揚光大,但這些有淵源的人,總不能置之不理。更重要的是,峨眉山是我朝佛教名山,峨眉派在江湖上以武立足,但在民間朝堂,卻是佛家聖地。這裏要是損失了,道教的勢力就要擡頭,雖然雲惟珎自己是信仰道教的,但是作為一國宰輔,他的信仰并不重要。
雲惟珎就是坐馬車和船,也很快就到了江南,他們到的時候,劇情已經過了花滿樓被“丹鳳公主”帶走了。分堂的人禀報,他們接了帖子,現在在嚴立本的莊園裏赴宴喝酒,雲惟珎怕自己這只蝴蝶煽動的風暴傷及花滿樓,也緊趕慢趕的過去了。
剛進門往水榭走,就聽到有人嘲諷西門吹雪。“西門吹雪,妄稱一代劍客,還不是做了朝廷的鷹犬走狗,現在來擺什麽架子。你向朝廷搖尾乞憐,還不如和閻老板說兩句好話,說不定就賞你幾倍的俸祿了。”
雲惟珎不知道這是哪個蠢貨的宣言,但是轉過院牆,看見陸小鳳搖頭失笑、花滿樓微微皺眉和西門回血一身冷氣不為所動的樣子,雲惟珎慶幸,這天底下還是正常人比較多。
西門吹雪沒有生氣,雲惟珎卻不會放過這樣言語侮辱他朋友的人。他眼神一轉,郭萍就氣勢外放,頓時,水榭中的人如臨大敵,連忙抽出兵器,準備應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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