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久別

到了第二天,寧君遠果然進了長安城。

寧君遲提前讓人往宮裏遞了消息,今日要和兄長一道入宮——天元帝素來喜歡他,聞言就準了。

因此他一大早就等在了城門口。

寧君遠一行人到的時候,他直接迎了上去。

自從九歲那年從邊境離開,寧君遲就再也不曾見過自己的父親和兄長。

數年一別,今日終于得見。

饒是寧君遲,再見到掀開車簾的馬車裏的人時,也是稍稍一愣。

寧君遠亦是如此。

當年對岳雲容的喜歡和縱容,讓他一下子就失去了最敬佩的長兄,年幼的三弟寧君遲亦是因他之故,九歲稚齡便帶着重要證據,被幾波人連續追趕着,繞道往長安城去,只為要給寧家洗清冤屈。

對着這個弟弟,寧君遠何嘗沒有愧疚?

“君遲?”寧君遠看着眼前已然長大的三弟,目光微微一頓,開口嘆道,“你長大了。”

寧君遲目光落在寧君遠腿上的毯子上,目光一黯,上前一步,張了張嘴,也只喊出一聲:“二哥。”

十六年未見,長兄的死又和寧君遠有關,饒是寧君遲明知那件事情并不能全怪寧君遠,他此刻竟也不知該說些甚麽。

寧君遠自是猜得到寧君遲心中所想,招手讓人和他一起上了馬車——他剛剛從邊境回長安,并不能立刻回家,而是要先往宮裏去,見過了皇帝,才能回家。

寧君遲上了馬車,就和寧君遠相對而坐。

寧君遠年長寧君遲十歲,脾氣更溫和一些,見寧君遲只沉默着,不知如何開口,他心中嘆氣,面上只絮絮的說些邊境之事。

“……父親原本也想回長安一趟。他多年不曾見過你和小妹,心裏也是想的。只是,邊境的戰事,沒有一時是真正停歇的。父親唯恐他當真要回來的話,君榆一人,不能在邊境支撐住。父親無法,雖思念家人,卻始終離不開。”

寧君遠道,“不過,父親說了,君榆在帶兵打仗上頗有天賦,想來再過個三四年,父親就能告老回長安了。”

而那個時候,因種種事情,不能去戰場一展才華的寧君遲,才能一赴邊境。

寧君遠知道,寧家男人,都是生來打仗的。他的三弟自小就戰場和長安兩處奔波,打仗的天賦比之長兄都不差。可惜就可惜在,當年寧家被奸人冤枉,寧君遲小小年紀,幾番周折,在幾波追殺他搶奪能讓寧家平反的證據時,尚且能順利逃脫,并把那個前山西知府千金,岳雲容給活生生綁到長安城,其心機和能力,自是非同一般。

當初他小腿被斬斷,淪為殘疾。父親寫信,讓寧君遲和寧君榆成親生子,其實是意在寧君遲,希望寧君遲能“重回正道”,不要再喜歡甚麽男子,而是應當規規矩矩的找個女子成親生子。

可惜他這個三弟沒有動作,四弟寧君榆卻是匆匆娶妻納妾生子。雖說嫡妻跑回了娘家,可是七個妾室都懷了孕,如今更是生下六子一女。寧山也好,寧君遠也好,都不能再開口說,讓寧君遲來替換寧君榆的話了。

寧君遲聞言,卻不置可否。

雖然寧家男兒,都渴望上疆場,保家衛國。

可是,如今在寧君遲的心裏,卻有了更加需要他保護的人。上戰場一事,若此生能一展抱負,自是最好;但若是一展抱負之後,就是長長久久的留在戰場上,不得返回長安,那,寧君遲寧可不去戰場。

男兒壯志,保家衛國,本事應有之事。

然而守着自己的心上人,莫非就不是應有之事了麽?

寧君遲心知自己和棠落瑾之間的重重障礙,更知曉自己一旦去了邊境之地,若棠落瑾彼時對他真正上了心,或許他還能安穩的在那裏等到回來的時候;若是棠落瑾彼時猶如現在,他大約就只能戍守邊境一生,再無返回長安的機會。

而棠落瑾,大棠的太子,大概就會如同歷朝歷代的太子一般,娶妻納妾生子,将他忘得遠遠地。

“父親老當益壯,若是喜歡,繼續在戰場上多待上幾年,聖上也只有高興的。”寧君遲道,“若是為了我,父親才要回長安,這卻大可不必。”

寧君遠沉默了好一會,才開口提起了旁的事情。

比如太子。

寧君遲眼睛裏都透着溫暖:“小七很好。他自小聰慧多思,心懷天下,行事頗有君子之風。等我去把他接回來,二哥瞧了,就知曉他有多麽适合太子這個位置。”

寧君遠聞言,含笑點頭。心中卻在想,這話與君榆所說的差不多,只是,君榆說這番話時,神色間頗為沉重,可君遲說這番話時,神色間卻格外心喜。

寧君遠一時分辨不清,這二人到底誰是真,誰是假,只待去見一見天元帝,等太子回來,好好見一見太子再說。

天元帝每日政事繁忙,只是對寧家人,他到底看重,聞得寧君遠歸來,特特讓人不必拘泥,讓他坐着輪椅進來就成。

君臣二人十六年方得一見,心中俱是格外複雜。

天元帝看着寧君遠空蕩蕩的小腿,嘆道:“寧卿為大棠,付出良多,寧卿,受委屈了。”

寧君遠道:“臣是大棠人,保家衛國,本是應分之事,何來委屈之說?”

天元帝詢問了寧君遠邊境的諸多事情,聽得寧君遠說,邊境之地,因有了太子的“對戰”的法子,着實發現了不少帶兵打仗的能人。寧家人支持太子要做的事情,将發現的能人,都聚到一起教他們讀書識禮學兵書,如今已有幾人,可以重用。

天元帝笑:“寧卿不曾見過太子。朕的太子,任是誰都比不上的。”

寧君遠的回歸,并未給朝廷的局勢帶來什麽改變。

畢竟,寧君遠雖是太子的“嫡親舅舅”,但寧君遲不良于行,面容被毀,看起來頗顯兇相,回到長安後,又婉拒了天元帝給他授官的話,末了只接了一個正二品大将軍的閑職,就賦閑在家,一面教導寧君榆的幾個孩子,一面關起門來,說是要寫兵書,尋常人都見不得他。

而寧君遲之前在朝堂上提出的法子,的确能讓邊境城池建設的更好,因此饒是有人不高興,心底卻是服氣天元帝任命寧君遲去吐蕃邊境的事情的。

越侯夫人的兒子葉善文原本不服,可是等他跑去尋寧君遲說了一番話,等回來後,卻是再不肯提起要往吐蕃去的事情了。甚至不但不提,還把他之前尋到了人脈物資,都轉手送給了寧君遲。

越侯夫人去問過兒子後,登時痛哭不止。

“她怎麽能這樣算計我的兒子?”越侯夫人恨恨道,“姐妹情深,難道就是一句空話?她豈能做出這等事情,想要害我的兒子去死?”

葉善文道:“娘莫要恨了。皇後如此,想來也只是一時糊塗,想要太子表弟一路之上能平安。為此……旁人的性命,皇後并不在意。”他話鋒一轉,忽而又道,“好在太子清醒,特特寫了信與我,說是皇後只是愛子心切才會如此。讓我好生在長安城待着,若是當真在家裏待不住,就去尋六皇子,讓六皇子給我安排事情做。至于世子的位置——”

越侯夫人看向葉善文。

“太子說,只要有他在,有規矩在,我的世子之位,必能坐的穩穩的。太子讓我,安心娶妻生子,旁的都莫要擔憂。”

越侯夫人不意太子竟會直接和葉善文寫信,還說出這番話來。一時之間,怔怔的看着葉善文,全然呆住。

有了葉善文的物資,寧君遲手中拿到的東西更多,稍稍整理數日,這才将東西和人都整理好,只待回禀了天元帝,就能離開長安了。

寧君遲想到這裏,心情自然更好。

只是等他回府時,心情卻突然複雜了起來。

三年前,寧君榆離開長安時,拒不肯和薛貞娘合離,只道,薛貞娘可以暫時回娘家,合離一事,等他從邊境趕回來時再談。

奈何三年時間已過,寧君榆沒有回來,回來的是寧君遠。

可是,薛貞娘如今已經從十七歲等到了二十歲。女子年華短暫,如何能再拖延下去?

因此薛家人今日就打上門來,誓要有個結果。

“若是你們寧家男兒,面皮薄,沒臉拿合離書出來,拿個休書來,咱們也認了。”薛貞娘的哥哥薛二郎道,“雖然我妹妹賢惠大方,端莊得體,從未做過任何一件對不住寧家的事情,但為着能和寧家徹底撇清幹系,即便是休書,咱們也要!”

薛家和寧家的事情一拖就是三年。薛家人眼見薛貞娘如今身子養好了,起色也越來越好,如何不焦急為薛貞娘尋找下一門婚事?

寧君榆荒唐,便是離開了,還要耽誤薛貞娘三年。薛家三年前礙于寧家功勳,只得讓薛貞娘忍了。可是,眼見寧君榆不打算履行三年之約,回來合離,薛家如何還能忍?今日可不就打上門來了?

寧君遠是知曉這件事情的。只是寧君榆三年前的做法的确糊塗,但三年後,寧君榆卻是想要回來承擔自己的責任的。

奈何邊境之事,寧君榆根本離不開,只得托了寧君遠處置這件事。

“若薛家不提,二哥就當沒有此事。若薛家提了,”寧君榆身披戰甲,臉上還帶着敵人的幹涸的血,“那二哥就幫我問她一句,是否當真要合離?還是迫于家族,才……”

寧君遠道:“若是她當真要合離,你待要我如何?”

“若這當真是她所願,”二十歲的寧君榆,早已沒了三年前的幼稚,“那二哥,就把合離書給她罷。”

寧君遠一直記得寧君榆那時的目光,痛苦、決然卻又悠遠。

對寧君榆來說,在妻子離開後,才發現自己早已動心,然而大錯已然鑄成,他甚至彌補不了對方,只能放人離開。這種痛苦,寧君遠雖不曾品嘗過,但只看寧君榆,就知其中滋味了。

“讓弟妹來。”寧君遠道,“君榆說,讓我親自問弟妹一句,若她仍舊非要合離,那麽,此事便如她所願。”

于寧君遠來說,寧君榆才是他的親弟弟,他自是希望弟弟能得到心中所喜,薛貞娘留在寧家,等着弟弟。

可是,薛貞娘當初挺着大肚子,還不知肚子裏是男是女時,尚且能對着母親提出合離的事情。顯見其頗有主見,對寧君榆早已心冷。既心冷了,又如何還會留下來,伺候寧君榆的庶子庶女呢?

寧君遠無法,又寫了一封信給寧君榆,收到來信後,終于把合離書給了薛貞娘。

寧君遲是在薛貞娘拿到合離書後才走的。

他看得到薛貞娘臉上的釋然,心中只想,四弟糊塗,他卻不糊塗。無論如何,他也不會讓小七有朝一日,面上露出這等神色。

天元二十三年,秋。

信國公寧君遲,帶着大筆的物資和人,從長安城,千裏迢迢,趕到了邊境。

寧君遲遙遙一望,就看到了一名玄衣少年,仗劍而立,似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微微轉頭,看向他。

忽而一笑。

寧君遲只覺,這世上,再沒有比這個人,更加讓他魂牽夢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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