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很快走進校門。

常樾隐約看見他擡手敲了敲門衛亭的窗戶,才收回目光,盯在劉善臉上。

“劉先生是吧,你看着也老大不小了,說話放尊重點。我是什麽樣,我家人是什麽樣,都和你一個外人無關。你認為我有病,但聽不懂人話,一直胡說八道惹人嫌的人是你,所以你可以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有病?”

常樾話說得很重,沒有結巴。

他長這麽大,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可以這麽說話。

他原以為劉善臉皮再厚,聽到這句話後怎麽也該收斂了,事實證明他還是低估了。

“你聽聽自己說的什麽話?我管教你是為了你好,你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能有什麽正确的觀念,就得大人管着!你若不是身上流着我的血,我也不會浪費時間來管你!”

常樾确定了自己跟劉善溝通不了。

“請問我今年幾歲了?”他問劉善。

劉善臉色又松了下來,說道:“未滿十六。”語氣自信十足,實則完全錯誤。

常樾不知劉善哪來的底氣,簡直無話可說。

他看了眼臺階上方,王尚洲身邊多了一個人,商店的櫃臺邊上,老奶奶在跟人揮手,還是笑着的。

“管教方面的就不勞您費心了,”常樾恢複了平靜,“已經十六歲的我不管長成什麽樣,都有我父母管着,并不需要一個外人加入,您要是游手好閑,可以回去改造自己的兒子。”

劉善裝腔失敗,聽到最後一句話,臉色再次沒挂住,這次簡直咬牙切齒。

常樾見他又要做一回心理建設,邁開腿,打算不再理會直接回學校。

劉善突然拉住常樾手臂,同時扯出了張不知道是不是笑臉的表情,語氣也讓人極其不舒服:“父子倆說話吵架很正常,怎麽還像小孩子一樣耍脾氣要走掉?我等了那麽久才等到你回來,大人的時間和你們小孩子的比不了,你就別鬧脾氣了吧?”

“別碰我!”常樾猛地推開劉善握在他肩膀上的手,往後退了幾步。

這個意外對常樾來說無異于被人徒手揪出體內的心髒。

劉善的手雖然被他推開了,但那種逃脫不掉的控制感還在,他瞬間困在惡心裏,被碰過的手臂也一點點失去力氣,渾身的不适感達到頂峰,難受極了。

劉善被他用力推了一下,沒來得及發怒就笑了,揶揄道:“你看,你連讨厭被別人碰這一點都和我一樣,不愧是身上流着我的血。”

對常樾來說雪上加霜的一句話。

惡心感更重了。

他只能狠掐被碰到的右臂,忍住渾身的不對勁,冷着聲音反駁:“我這是随了我媽,被惡心的人碰到就會覺得惡心,和你沒有絲毫關系。”

劉善擋着路,看常樾還是不打算跟他好好說話,聲音也冷了下來:“如果你不想在學校裏聽到你媽的流言蜚語,現在最好改正你狂妄無禮的态度,并接受我的建議。”

常樾只能感覺到四面八方都是劉善令人惡心的氣息,他試着讓自己冷靜下來,但他的氣力就像一腳踩破的氣球,裏邊的氣瞬間耗盡,後面根本無法聚攏。

常樾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他太容易掉入思想的泥潭,成為孤苦的困獸,要挖空心思才能爬出來,回到現實世界裏。回來了也很累,好像永遠在輕慢萬物,永遠在渾渾噩噩,還要習慣自己時不時有病。

可是,那是以前。

視野裏出現兩個人。

呆滞不安的目光得以恢複流動,常樾很快發現他們是學校的安保人員,裏面有一個就是放他出來的大叔。

也許是看見常樾弓着身體,他們加快了速度,往這邊沖過來。

這個信號砸破了無形的密閉空間,破口巨大無比,生機瞬間恢複,頭上的梧桐葉又開始嘩嘩作響。

常樾朝他們跑了過去。

劉善剛恢複了高高在上,正要長篇大論,見他這樣,頓時發怒。“你不要三番五——”他跟着轉頭,還跑了兩步,冷不丁迎面對上四只正瞪着他的炯然眼睛,未出口的話戛然而止。

六目相對,以二敵四,距離過近。

劉善往後退了兩步,才看清楚來人是學校的安保人員。

共倆個人,都是又高又結實的身板,他們身穿制服,手裏各自拿着一根橡膠警棍,一個警棍杵着地,手掌交叉撐在上面,另一個接連用警棍往左手心拍,發出不小的聲響。

除此以外,他們後面還躲着只能看見衣角的常樾......

......

劉善臉部抽搐,再次承受兩人犀利的目光,打起了官腔:“兩位同志,這是怎麽了?”

過來的兩位安保并沒有接他的話。

年紀較大的那位朝躲在他們身後的常樾問:“同學,你手臂沒事吧?”

氣力差不多都回來了,聽到這一問,常樾認真道:“沒事了。”因為反應過激,聲音還有些僵硬。

年紀較小的道:“怎麽被打了也不懂得跑呢?要不是剛才有位同學提醒,我們不一定能及時發現的,這角落被樹擋了監控照不到的!”

常樾愣住。

那邊劉善急了,“不是,我沒——”

較大的說:“哎!一看你就是太聽話了,他剛才說認識你你就跟他出來了啊,現在外面壞人多啊,不能因為自己是男生就粗心大意!”

劉善招手,“等下,二位同志——”

常樾在後面使勁點頭,“謝謝叔叔和哥哥提醒,我以後一定注意!”

“我沒打他!”前頭傳來劉善氣急敗壞的聲音。

“怎麽睜眼說瞎話呢?我們剛才都看見他握着手臂難受的樣子了!”較小的義正言辭。

“沒錯。”較大的冷靜異常。

“我——常樾,告訴他們我沒有打你!”劉善百口莫辯,想要過去把常樾拉出來,“告訴他們,我是你——”

兩個安保交叉警棍攔住了他。

“叔叔哥哥,他剛才還威脅恐吓我!”常樾躲在後面快速說明。他聲音有些急,兩個安保第一個反應就是剛才很危險,他被吓壞了。

劉善聽到先愣後怒,用力推開警棍,裹着行動不便的西裝就要過來抓常樾,被常樾口中的叔叔哥哥拿住,一路架着往門衛亭簽字畫押,還核對了身份證。

劉善掙紮了半天,最終寡不敵衆,又似乎有所顧忌,妥協了。

被關在門外後,他還不忘對常樾放了幾句狠話,說完踢了兩腳門衛亭洩憤,沒人理他,腳還有些疼,一擡頭就看到個圓溜溜的監控近在咫尺,差點面色扭曲,趕緊走開了。

“要不要跟你們班主任說一聲?”門衛大叔問了句,又帶着歉意說,“也怪我啊,剛才沒認真核實,把他給放了進去。”

常樾搖頭,笑着道:“不用了叔叔......剛才謝謝你們。”

“你就放心吧,他身份證都登系統上了,等我們打了報告,他以後都進不來的!”年輕門衛說。

“謝謝哥哥,”常樾又笑了,“那我回去上課了。”

“這個拿去吃!”門衛大叔丢過來一袋面包。

常樾沒拒絕,接住了,陰霾全無,“謝謝您!”

“快去吧!”倆人朝常樾揮手。

常樾三階做一階往上爬時,感覺口裏的面包下一秒就能把自己噎死。

但時間來不及了,他不想打鈴後才進教室,肚子開始抗議了,只能繼續一邊攀爬,一邊努力多嚼幾下口裏的面包再往下吞。

他回到座位,預備鈴接上,食物也不上不下堵在了胃裏。更要命的是,沒過多久劉善的事又跑出了腦海。不止是剛才發生的,還有從小就朝他飛奔而來的流言蜚語......

班主任走進教室。

常樾打開地理書,看着老師在臺上鼓搗課件,開始上課。

他不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課堂上,只能在草稿紙上抄課本內容。

他亂七八糟想着什麽。

想的總是那麽幾件事情,它們像是生命力旺盛的破壞草,在他腦海裏重複抽芽了十幾年,今天的遭遇無異于它們最上層的肥料,肥料裹着具體不過的劉善,成功感染了所有的根莖,讓他的記憶更加深刻了......

常樾心裏抓狂,再次加重了下筆的力道。

他總想回到剛才,給自己加點輔助,最好是不用觸碰就能把人踢飛到天邊外的那種,這樣他就可以從源頭上讓劉善從腦海裏消失。

想也沒用,常樾明白,他試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同桌支齊元今天鬧肚子,也沒去食堂,現在正借着堆得挺高的書堆擋老師的視線偷吃東西,見常樾目光頻頻落在他手裏的面包上,模糊道:“吃嗎?給你一個?”

前頭老師走下講臺,一只手撐在第一排其中一個桌子上,邊講課邊時不時旋轉半個身子,用夾着根粉筆的手指着黑板。

常樾趕緊搖頭。

支齊元又繼續咬他還有一半的原味面包,幾口吞完一顆圓面包後,又拆了一個繼續吃,邊吃邊吐槽有些幹,直到吃完了老師都沒發現。

常樾打心裏佩服支齊元強大的心理素質。

要是他能這樣就好了。

下課後,常樾胃裏的難受半分沒下去,他正想去接水,王尚洲突然出現,并且已經趴在了被他壘得不高不低的書堆上。

“我剛才遠遠看見你在校門口了,就是看你跟前還有個人,我也帶着個人呢就沒下去找你。”王尚洲有些沒精打采。

常樾想起自己瞥見的那一眼,“你确定是你帶着他?”

“原來你都看到了......”王尚洲散漫支着頭,“我是因為沒力氣了。我找了他半天,臺階還沒下到最後一層呢,跟他遙遙一相認他就開始往上爬了,我是剛下臺階又上臺階,不累才怪。”

說到這王尚洲提起了些許興致。

“你今天沒去食堂,現在還沒吃東西吧?”他手往衣兜一摸,掏出了一堆棒棒糖,“多拿點,每個課間來一些,夠你撐到晚飯開始了。”

真的是一堆,幾十來支。

“你......”常樾看着他手裏衆多的甜膩派的棒棒糖,吸了口氣,“買那麽多?”

“嘗嘗?”

王尚洲的語氣裏帶着躍躍欲試。

看到檸檬牛奶味的檸檬圖片時确實有種望梅止渴的功效,常樾就挑了一顆,笑着道:“謝謝,要這個就行。”

他剝了糖紙,把糖塞進口裏,喀哧兩下把棍子咬掉了,左邊臉頰鼓了起來。

好甜啊,不助消化。

“怎麽樣?肯定很好吃吧?”王尚洲問。

“你沒吃?”常樾非常想喝水。

王尚洲左手轉着顆糖,他搖頭,語氣很酸:“這些都是王小珺喜歡吃的。”

“......還行。”常樾看他一臉不開心,問:“出了什麽事嗎?”

“剛才跟我那人是王小珺班新來的轉學生......”王尚洲放低聲音,“王小珺剛才有點事,我就幫她去接了。”

常樾點點頭,示意自己在聽。

“分開時他從書包裏拿出一罐糖,我和王小珺一人一半......”王尚洲神情複雜,“我直到現在,都不知道王小珺喜歡吃什麽,我一問她,她就說沒什麽想吃的,但剛才她說很喜歡!我想不明白,他為什麽會知道王小珺喜歡吃牛奶一切的糖啊!”

也許只是瞎給的,常樾想。

他見王尚洲越說越激動,趕忙提醒:“你先冷靜。”

王尚洲反應過來,一陣心虛。

幸好周圍吵鬧一片,支齊元跟前桌的人湊在一起,說得比他還激動,大家都沒注意這邊。

他松了口氣,片刻又道:“你說我是不是可以嘗試從轉學生那裏入手,向他請教經驗?不管王小珺今天是因為什麽原因說喜歡,想必都有一定道理,值得學習!”

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說完竟還有些激動。

常樾一頭霧水。

其實他很想說,我不知道,我還那麽小,沒談過戀愛沒動過心,但又擔心這樣會打擊王尚洲的積極性。

他又想到王尚洲好像不僅比他小,喜歡王小珺的時間還能追尋到倆人三歲時第一次見面,于是謹慎回答:“可以試試。”

王尚洲恢複精神,捧着糖回了自己座位。

常樾看着他的背影,一個不防在腦海帶入到王尚洲的角色,頓時心驚膽戰,連忙把嘴裏的糖咬得咔哧咔哧響,阻斷亂飛的思緒。

飲水機前排隊的人變少了,趁着沒打鈴,他趕緊去接了冷水回來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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