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喧嚣之後

季遲在哼一個鄉間小調。

心情好的時候他這樣哼,心情不好的時候他也這樣哼。

但毫無疑問,今天的季遲心情非常不錯。

在一個小時之前,伊夫力·奎特失魂落魄地從紐約證交所回到家裏。就在這短短的幾個小時之間,奎特家族的財産蒸發了十之八九,在得知這一下消息的時候,現任奎特家族家長心髒病發作,正被送醫搶救;而他這個未來的接班人,實際上已經正式處理了諸多事務的伊夫力惶惶不安,不知道現在究竟是要防備那些正在外頭蠢蠢欲動虎視眈眈的敵人,還是要防備自己分散在外地的許多兄弟。

但他同時又想道:現在思考這個究竟有沒有意義?

也許——

他的手摸向辦公桌的抽屜,抽屜裏頭的夾層處放着一把精巧的手槍。

當手指碰觸到這一冰冷的東西的時候,伊夫力整個人都激靈了一下,感覺有戰栗從腳底一直沖到腦海。

他下定決心體體面面地離去,但是碰觸到手槍的手指正在劇烈地顫抖,它們的抖動幅度是這樣的大,大到連桌子都在發出“咯咯咯咯”的戰栗聲響。

這時候季遲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我親愛的哥哥,你再這樣抖下去桌子都要散架了。”

伊夫力瞬間清醒了過來,他猛地抽出拿槍的手,槍口對準正沒有形象倚靠在門口的季遲!

他在這一瞬間已經完成了從恐懼到陰鸷的轉變。

恐懼變成仇恨,而後發生轉移。

他說:“沒錯,我親愛的弟弟,在這個危機的時刻,為免給高貴的奎特家族丢臉,你最好先走一步。”說完他就扣下了扳機!

“砰!”

發出聲響的并不是伊夫力手中的槍支,而是季遲的嘴巴,他順便還用手指比劃了一個槍擊的動作。

“……”伊夫力。他又扣了兩下扳機。

這時季遲已經從門口走入了室內。他說:“我親愛的哥哥,是否對你的手槍裏沒有子彈而感覺疑惑呢?那是因為我把它們送給了一些可愛的小老鼠,而現在,我的親愛的哥哥——”

他從進來時候就一直背在背後的另一只手快速抽出,電擊棒打在了伊夫力身上。

瞬間通過的電流讓伊夫力在這剎那間麻痹無力,手中的武器跟着掉落在地。

季遲将對方捆了起來。

在這短短的時間裏,随着奎特家族財産的蒸發,随着他制造的那麽一點點小恐慌,現在,這個巨大莊園裏頭所有的員工都已經離去。

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這真讓人感覺到發自內心的高興。

季遲将伊夫力拖向他熟悉的那個方向與地方。

他把人從小小的入口推了下去。

肉體與木板的碰撞聲沉悶地響起,而後就是細微的呻吟,伊夫力在底下哀求道:“等等……弟弟,不要……”

“放心,我不會鎖了地窖的門的。這種毫無藝術的事情我都看厭了,那真的毫無創意。”季遲說着說着就笑了起來,“所以我有了一個更好的想法。”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手機,手機正在撥號,這是紐約警局的電話。

他又從口袋裏掏出了另外一個手機,手機也在撥號,這是奎特家族敵方勢力的號碼,而且這個敵方勢力不是什麽正派人物。

季遲說:“我們可以來玩一個有趣的游戲:如果哥哥你求救,那麽會是誰先趕到?如果哥哥你不求救,那麽會是誰先挂斷電話?”

他将兩個手機都放在了伊夫力嘴邊。

然後他走了,将所有的一切都丢在身後。

××××××

陳浮又一次地,單獨一個人,出現在街道之上。

前後好像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成功人士·陳浮,再一次變成了流浪漢·陳浮。

昨天股市收盤之後,他花了半天時間處理好自己所有剩餘的交易關系:比如身旁雇傭的保镖,比如正在洽談合同的房屋。然後他在自己租住的地方最後睡了一覺,也不用收拾什麽東西,第二天一早就直接離開了那裏。

剛剛結束一場戰鬥,也很可能是最後一場戰鬥的陳浮沒有什麽目的。

他随意在城市中閑逛,将自己的心思放在周圍的人文風景上,他打算過一段時間換一個靠近鄉村的小城市,同時換一個普通的工作随意打發時間,然後生活也許會恢複他想要的那種寧靜。

他或許會重新在一個地方紮下根來。

城市中行人來去匆匆,鱗比節次的高樓大廈的外牆上,懸挂着巨幅屏幕,新聞或者廣告在其中交錯播放。

“……距離昨日股市閃電崩盤已經過了二十個小時。在閃電崩盤之後的新一輪開盤中,混亂的股市得到了初步的穩定,但……在這一場閃電風波之中,有逾十家企業宣告破産,其中宣布破産的企業有——”

昨天股市大盤的走勢圖再一次出現在陳浮的面前。

一個一個的名字浮現在大屏幕上,滑過陳浮眼前。其中有他的敵人的,當然也有他自己的。

二十個小時前,他參與一切,主導一切;二十個小時後,他站在這裏,從參與者變成了觀看者。

新聞裏的播報震懾人心,其中“損失逾萬億美元”的句子在主播說來萬分沉重。

作為在這一場戰鬥中得到與損失幾乎相當的陳浮竟然沒有多少感覺。

他就像他身旁的那些路人一樣,他們來來去去,或許正有人在昨日的股市中損失不小,但是今天,他們已經一點都不在意這個新聞,不在意昨日的最後究竟如何。

他單手插在自己口袋裏,突然之間也沒有了太多的感情。

就像多少激烈的感情都随着事件而消磨,随着時間而流逝。

當每一天的太陽升起的時候,其餘的人已經不在意昨天裏旁人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甚至連旁人自己,都不太在意了。

“奎特家族。”

陳浮站在人群之中看着大屏幕。人群之中,站在他身旁的人在大屏幕的女聲之中接上了一句話。

陳浮轉臉看見了季遲。

季遲正和自己并肩站着,一起擡頭看向大屏幕。

他的臉上也沒有多少的感情,沒有開心,沒有憤怒,就像街道中任何的人一樣,只因為偶然而在此駐足,下一刻就要離開。

他不想理會對方,轉身就走。

可惜此時已經沒有車子也沒有保镖了,所以季遲輕而易舉地跟上他,依舊在他身旁喋喋不休:“別這麽不近人情,好歹我們最近接觸不少。你難道就不好奇伊夫力——我那個親愛的大哥的最終結局嗎?畢竟他的錢和你的錢相撞,然後‘砰’地一下發生了一次可堪媲美炸彈爆炸的結果。”

“然後你們就兩敗俱傷,伊夫力或者要失去他的人生自由,或者要失去他的那條小命。”

“至于你,你也同樣一無所有。”

“哦,這可真叫人遺憾呢——”

他最後的那句話沒有說完,在他說到‘一無所有’的時候,走在前面的陳浮已經回頭重重地一拳把人打倒在地!

戰鬥就是在這一刻發生的。

從地上爬起來的季遲當然立刻還手,他們扭打在地上,在滿是灰塵的地面翻滾,用力地揍着彼此的面孔、身體,揍着自己所碰觸到的對方的任何一個地方。

沒有人在這種時候還能說話,沒有人在這種時候還能思考。

憤怒與沖動已經燒毀了一切。

直到驚叫的人群打電話報警,警察趕來,将他們分開,然後把他們一同帶入警局,在簡單的審問之後就丢進同一間拘留室中關押起來。

此時距離鬥毆的發生已經過了半個多小時。

陳浮已經從燒毀理智的怒火中清醒了過來,而坐在對面的人顯然比他清醒得更早,并且正試圖再和他繼續之前的對話。

“一無所有有什麽值得生氣的呢?那不正意味着這世界上已經再沒有能夠傷害到你的東西了嗎?”

陳浮靠在拘留室的牆壁上,懶得說話。

他閉上眼睛,不做任何回應,只當對方的聲音是催眠曲,直到他聽見了:“……說起來我們還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呢。”

陳浮睜開了眼睛。

他盯着坐在自己對面的人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将對方臉部的所有輪廓都描繪了一次,然後他寡淡回答:“我們的五官沒有任何一點相似之處。”

“可見基因遺傳的奇妙性。”季遲機智回應。

陳浮冷冷道:“假的。”

“但沒有過去記憶的你顯然不能證明我所說的,沒有哪怕百分之一的真的的可能性。”季遲說。

陳浮:“……”

然後季遲忽然轉了個話題,說:“要不然我們現在越獄吧?越獄之後我們剛好可以去醫院檢驗血緣問題。”

就坐在外面不遠處的警察警告地看了他們一眼。

陳浮:“……”

他不再理任何操蛋的問題,閉上眼睛,睡了。

極度富有教育意義的一個晚上拘留已經結束。

當第二天一大早,呆在拘留室中陳浮和季遲就被換班過來的美女警察釋放。

兩人一起走到了警察局之外,嚴寒而夾雜着雪花的新鮮空氣撲面而來,好好地裹了衣服也睡飽了一個晚上的陳浮沒有什麽感覺,跟在他身後搖搖晃晃、昨天也不知道究竟說到了什麽時候、似乎完全沒有睡醒的季遲因為驟然的冷暖而猛地打了一個噴嚏。

他這時候才稍微清醒一點,左右看了看然後對陳浮說:“你現在打算往哪裏走?昨天還是億萬富翁今天就成了窮光蛋,怎麽樣,決定去睡橋洞了嗎?”

這一句話透露的訊息也太多了!

本來神情普通的美女警察已經開始側目,她不知道腦補出了一起什麽樣的曲折離奇的故事,此時正同情地掃了一眼陳浮,又同情地掃了一眼季遲。然後她從錢包裏拿出了兩杯咖啡的錢,塞在陳浮手中說:“喝點熱的。”

陳浮:“……”

他看了滿嘴跑火車的季遲一眼,又看了善良的美女警察一眼,也沒有拒絕,點點頭說:“謝謝。”

然後他和季遲一起走出了警察局。

警察局的對面就有一家賣熱飲的店,這個時候正是上午上班時間,到處都是匆匆來去的上班一族,賣早餐的車也停在路邊開始做生意。季遲看到了一家賣甜甜圈的,他砸了一下嘴,開始想吃東西了。

陳浮說:“我過去排隊買飲料。你在這裏等一下。”

“哦。”季遲又砸了一下嘴,決定去排隊買甜甜圈,“你去吧。”

兩個人分頭行動,兩個隊伍一左一右,輪到季遲了,他對車子裏邊的老板說:“來一個加藍莓醬灑彩針的,再來一個加巧克力醬灑花生酥的。”

兩只甜甜圈被紙包着送到了季遲手中。

季遲離開隊伍,轉回頭向街對面的一看。

沒有人。

不,到處都是行人。

到處都是腳步匆匆的行人,只少了一個人。

少了陳浮。

季遲将甜甜圈塞在嘴裏咬了一口,滿嘴甜膩的滋味。

“有點相似呢……”他自言自語地說,感覺自己似乎想起了什麽來,想起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差不多遺忘了的一個畫面。

陳浮早已經離開了那一條街道。

他依舊像昨天一樣慢慢在街道上散步,走了很長一段距離,路過許多許多的地方,和無數的人擦肩而過。

他最後來到機場之中。

他在機場裏給蘇澤錦打了一個電話,他向對方說:“幫我買張機票吧。”

電話那頭的人說了些什麽。

陳浮低下頭笑起來:“現在身上是真的沒有一分錢了。”

“接下去的打算?接下去沒有太多的打算,就打算找一個比較安靜的小鎮呆着吧,修身養性、信奉天主一下。”

“要不要回來做我的投資顧問?”蘇澤錦在電話裏說,“昨天股市崩盤——”他頓了又頓,還是罵道,“你他媽也真敢做啊!”

“做都做了。”陳浮随口說,“就算沒有我在裏頭,股市早晚也要崩盤的,最近的市場本來就不規律得讓人膽戰心驚。”

電話那頭的蘇澤錦又說:“來我公司吧,剛好我最近有進軍國外的計劃——”

“澤錦。”陳浮打斷對方的話,“謝謝。”他溫和說,“但是已經結束了,所有都結束了。我不再回國,是因為已經沒有任何回去的必要了。”

“你不用擔心我。”他靠在機場的欄杆與玻璃上,其他的人拖着行李,骨碌碌的滾輪帶起的聲音一路碾到陳浮的心髒,但那是一種很平靜而平和的感覺,那是所有的往事,都塵埃落定的感覺。

他說,“只要我願意,我随時都能有很好很好的生活……”

“你知道的,股票能在某些時候成為泡沫——但它不會永遠都是泡沫。”

飛機起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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