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傳藝
只見他門口站着一個一人多高的鐵家夥,玄鐵頭盔下露着兩只豆大的小圓眼,眼中冒着紫流金燃燒時特有的深紫色,顯得格外吓人,足以擔當深夜鬼故事的第一主角。
那鐵家夥目視正前方,呆滞地越過長庚頭頂,盯着他身後,提起的一只碗大的爪子,啄木鳥似的敲他的門,沒完沒了,根本停不下來。
長庚的三魂七魄還撲騰在半空中演繹何為神魂颠倒,沒來得及清醒過來,一見此情此景,整宿都沒能躺下的汗毛再次炸了起來。
他倒抽一口氣,飛快地後退一步,一把拽下了門口的佩劍。
就在這時,顧昀從那鐵家夥後面露出頭來,興致勃勃地問道:“好玩嗎?”
長庚:“……”
好玩個屁!
“家将跟侍衛們不敢随意跟你動兵器,我聽王叔說你每天自己在院裏練劍,沒個人喂招,怪無聊的,”顧昀一邊說,一邊在那鐵家夥後頸上随意撥動了兩下,可怕的鐵怪物溫順地安靜下來,老老實實地釘在原地發呆,顧昀擡手摸了摸它的大鐵頭,對長庚笑道,“拿個‘侍劍傀儡’給你玩,好不好?”
長庚的目光不敢在他身上逗留太久,只好仰頭端詳那不動如山的鐵怪物。
片刻後,他木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玩它?”
真的不是被它玩嗎?
顧昀将鐵傀儡推到了長庚住的小院裏,長庚有氣無力地在後面跟着。
少年人做賊心虛,雖然堪堪保持住了面上的平靜,卻依然只敢在顧昀轉身的時候,才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多看了幾眼,長庚發現顧昀穿得格外清涼。
初冬的清晨已而是呵氣成霜,顧昀身上居然只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夾袍,擺弄鐵傀儡的時候微微彎了一點腰,那腰線似乎比長庚想象的還要細一些。
很快,長庚就意識到自己在看不該看的地方,連忙狼狽地偏過頭,問道:“今天沒出去?”
顧昀:“嗯,休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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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庚沉默了一會,還是忍不住說:“你怎麽穿成這樣,不冷嗎?”
“啰嗦,別學沈易,快過來。”顧昀沖他招招手,将鐵怪物扳正,拍着它硬邦邦的肩膀道,“這是鐵傀儡的一個變種,跟普通看家護院那種的不同,它又叫侍劍傀儡,京城中很多世家子弟習武練劍的第一個導師都是它,我小時候也用過——它會幾套固定的啓蒙劍術,身上有七個穴點,頭、頸、胸、腹、肩、臂、腿,倘若你能刺中前四個中的任意一點,它都會立刻停下,但是觸碰的如果是後三個,就要小心了,即便打到了肩臂穴,它還有腿能動,随時能撩你一下,要想鎖住它,肩臂中的任意一穴與腿穴全部中劍才行,怎麽樣,試試?”
顧昀的講解還沒有一個屁長,三言兩語說完,立刻進入簡單粗暴的實踐環節:“拿好你的劍。”
話音沒落,鐵傀儡已經動了起來,它雙眼紫光大亮,驀地上前一步,舉劍下劈。
長庚不在狀态,劍都還沒拔出來,趕緊手忙腳亂地往後蹿了幾步遠。
鐵傀儡卻不給他留喘息的餘地,一旦開啓,立刻開始沒完沒了地追着他打,轉眼已經将他逼到了院牆角。
長庚無處可避,只好狠狠一咬牙,雙手執劍,自下而上揮去,兩柄鐵劍撞在一起,長庚手腕巨震,重劍直接脫手落地,他熱汗剛去,冷汗又起,下意識地往後一仰——鐵傀儡的劍停在他額頭上一拳處。
劍刃上凝着一線冷光。
小院一片寂靜,只有長庚劇烈的喘息聲和鐵傀儡身體裏“隆隆”的動力響。
顧昀不置一詞,也不上前指導,往院中石桌旁一坐,從懷中摸出一個小酒杯,将腰間酒壺解下來,拿被鐵傀儡追得四處亂竄的長庚當下酒菜。
長庚餘光瞥見那位大爺,整個人更不好了。
一方面,他像個剛剛長成的小孔雀,毛還沒長齊,已經先起了一腔“給他點顏色看看”的抖毛之心;另一方面,他滿心郁結,一看見顧昀就有點暈。
少年胸中的戰意在燃氣和熄火間來回搖擺不定,鐵傀儡卻不解風情,腳下噴出白色的蒸汽,無悲無喜地滑出了幾尺遠,側身擺出起手式,再次劍指長庚。
長庚将重劍架在肩頭,主動上前,腦子裏拼命地回想着在雁回太守府上,顧昀用一把匕首彈飛他劍的那一招。
顧昀把玩着手中小小的酒杯,“啧”了一聲,看得直搖頭。
只見那兩把鐵劍邊緣劇烈地摩擦,火花四濺,劍柄上再次傳來讓人難以承受的壓迫力,長庚劍沒到位,人力已竭,重劍再次脫手,甩出去三尺多遠。
侍劍傀儡是陪練用的,不會傷人,目中紫光明滅幾下,它将懸在長庚頭頂的劍提走,再次滑步而出,換了個姿勢。
長庚的額角冒了汗,卻忍不住再次分心偷看顧昀,心裏懊惱地想道:“他今天就不打算走了嗎?有什麽好看的!”
顧昀看着長庚的劍被打飛一次又一次,喝完了一壺涼酒,兩條長腿調換了三次上下,非常沉得住氣,直到鐵傀儡一下重擊後,長庚整個人應聲飛了出去,他才終于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
長庚在地上撞破了皮,火辣辣的,伸手一摸,還有一點血跡,可他沒顧上擦,因為顧昀走到了他身邊,雙手抱在胸前,看着面前高大的鐵傀儡。
長庚下意識地低下頭,挫敗得不去看他。
“你心裏慌,腳下就飄,”顧昀說道,“腳下若是站不穩,再厲害的劍法也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長庚心裏一動,極認真地擡起頭來。
顧昀難得正色,淡淡地說道:“起來,我教你。”
長庚先是一愣,随即睜大了眼睛,不待他反應,顧昀已經不由分說地把他拎了起來,從背後握住他拿劍的手,攬住他。
長庚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後背緊繃了起來。
顧昀低聲道:“放松點,別看我,看着你的劍。”
他話音未落,對面的鐵傀儡眼中紫光已熾,再次呼嘯而來,腹中隆隆作響,好像一襲飄來的戰鼓,依然是當頭一劍迎面劈下。
縱然長庚的血脈中真的深藏着某種野性,那也只在滿懷激憤的生死一線間才能被激發出來。而這畢竟只是練劍。
一時間,他顧不上那一點讓他不自在的親密,第一反應依然是後退,任何人在這種龐然大物面前承受逼人的壓力時都會有這樣的反應。
可顧昀卻不容許他後退,長庚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顧昀推着飛了起來,像個無畏的提線木偶一樣沖向了鐵傀儡,他的手腕鑲在顧昀那鐵打一般的掌中,不由自主地将手中重劍遞出,短兵相接的一瞬,長庚覺得自己握劍的手被顧昀翻轉了一個極微妙的角度,鐵傀儡下劈的劍居然被“撬”了起來。
寒鐵與他擦肩而過,幾乎要劃破他的鬓角,長庚本能地閉了一下眼,還以為自己會直接撞上去。
顧昀心裏暗嘆一口氣,心想:“這孩子缺了點血氣,恐怕不是拿劍的人。”
寒鐵的味道從長庚的鼻尖劃過,鐵傀儡肘部微微卡了一下。顧昀擡腳一踹長庚的膝窩,喝道:“睜眼,臂!”
長庚膝蓋一軟,腿被外力彈了出去,腳尖不偏不倚地點在鐵傀儡手臂點上。
機器上“喀拉”一聲,上臂鎖住了,長庚一口氣剛吐出一半,下一刻,猛地被顧昀按着彎下了腰。
一聲厲風擦耳而過,“嗡”一聲響——鐵傀儡的腿當空橫掃過來。
顧昀:“看好了。”
他握緊了長庚的手,拖着那少年在地上滑了一個淩厲的半圓,劍尖當當整整地擦過了鐵傀儡的腳踝。
又是“喀拉”一聲,鐵傀儡被徹底釘住了。
它保持着金雞獨立的動作靜止在了原地,眼中紫光閃了閃,漸漸地偃旗息鼓,黯淡了下去。
長庚手心裏全是汗,胸口劇烈地起伏着,連顧昀什麽時候放開他的都沒察覺到。
這一瞬間,他感覺到了自己和小義父之間天塹般的差距。
顧昀好整以暇地彈了彈身上的塵土:“退縮是人之常情,若是和人對上,進進退退倒是也無妨,但是記住,如果你在未着甲胄地時候對上鐵傀儡或者重甲,千萬不能退。因為這些鐵家夥腳上是燒紫流金的,你一退就會被他們追上,那時你的心和身體都是向後的,很難在短時間裏凝聚反擊之力,反而會手忙腳亂地落到對方手裏。”
長庚沉吟良久,忽然問道:“義父是說,如果遇上比自己強大得多的敵人,向前比退避的勝算大嗎?”
顧昀一挑眉,有點奇怪道:“哎?今天怎麽‘義父’了?”
長庚什麽都好,唯獨嘴上總是沒大沒小這一點很讨厭,張口閉口叫他“十六”。
顧昀是正月十六生人,十六這小名還是公主起的,除了公主和先帝,連老侯爺都沒這麽叫過他,雖說他不大計較,可是一天到晚被這麽個小東西“十六長十六短”的挂在嘴邊,也怪別扭的。
根據他的經驗,顧昀感覺自己好像只有兩種情況能撈到這小子一聲“義父”,一種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他不小心把這崽子哄高興了,一種是瞎貓踩了狗尾巴,他不小心把這崽子惹毛了。
長庚深深地看了他一會,神色莫名複雜地說道:“以前是我不懂事,以後不會了。”
他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可憎可鄙、無德也無能之處,還怎麽敢再任性下去呢?
有時候,少年人從“自以為長大成人”,到真的長大成人之間,大概只有一宿的時間。
粗枝大葉如顧昀,也突然隐約感覺到長庚好像哪裏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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