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壓力

我進一步總結:“你覺得那個‘游戲’可以影響你的記憶?”

這一次,季宵倒是沒有猶豫太多,點頭。

我思索片刻。

坦白說,是有點不知道應該給出怎樣的反應。

按照季宵前面的态度,我會因為愛他所以選擇相信,但也會因為“不符合常理”而有所猶豫,這才是該有的表現。如果這會兒直接告訴他,“寶貝,你說什麽我都覺得有道理”,他估計要覺得我有病。但也不能說“你應該是太累了,睡一覺就好”,他一樣要生氣。

所以,我另辟蹊徑:“你說後面就不太記得那些一起參加游戲的人了,那前面的人呢?”

季宵一愣。

他說:“前面的……嗯,第一場游戲裏那個男人姓屠,因為這個姓比較特殊,所以我印象很深。”

我已經可以熟練地擺出鼓勵的表情,而季宵顯然領會了我的意思,問:“你是想要在現實裏找到這些人?”

我說:“可以嘗試一下。”

季宵問:“怎麽找?”

我說:“這個啊,你就不用擔心了。”

季宵聽着,果然不擔心。他把精力放在另一件事上:既然覺得記憶會受到影響,就要在影響徹底到來之前把目前記得的內容整理出來。因為這個,整整一晚上,他都在書房裏。

我覺得應該尊重季宵的選擇,但難免有點孤枕難眠的寂寞。在第三次“去客廳接水喝、順道問問季宵進展如何”時,我幹脆在他旁邊坐下來,表示:“我也來幫忙吧。”

季宵看我一眼。

我明白了,他似乎不覺得我能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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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對,畢竟這和從前季宵主動提出願意來公司時不同。現在整理的,是僅僅存在于季宵腦海裏的東西。

我看電腦,他列了個表格,上面有幾十個人名,哦,也不一定是人名,有的只有姓,有的則是名字裏一個字,後面分了幾列,列出性別、年齡區間、家庭住址、人生經歷……等等信息。

我看着,心想,看來你們在那麽慘烈的“游戲”之餘,還有很多工夫談人生談理想,連某個小姑娘“如果可以活下去一定要買十份街角那家燒烤的烤脆骨”都知道。

我心裏酸溜溜的,但季宵神色越來越凝重。

他對我說:“我剛剛查了一下青城的地圖。”

我看他,季宵繼續說:“我沒有去過那裏,按理來說不應該知道當地的街道規劃。但是,我印象裏那些‘玩家’說的內容,可以和現實裏的地圖對上。”

我心想:這似乎是一個很現實的證據。

季宵講完這句,又開始沉默。我說:“也可能是你無意中看到過。”

他不覺得我在拆臺,反倒贊同地點頭,說:“是。”

這會兒已經要淩晨三點了。體檢時間約在早上,心理醫生則在下午,可季宵顯然還沒有整理完。

大約是心裏繃着一根弦,所以他并不困倦,顯得很精神,和我講了幾句話之後,又投入龐大的梳理工作中。最後,一直到天亮,我們離開家、去體檢機構,季宵都抱着電腦,手指在鍵盤上敲敲打打。

我看他,他不看我。

這個念頭,讓我有淺淡的不快。

我在心裏給季宵記了一筆,再看他屏幕上的內容。表格已經列到一百來號,但與最初那些清晰的信息相比,這會兒季宵敲上去的文字要模糊很多,基本只是一個人,是男是女,什麽年齡範圍的程度。

我握住他的手,季宵一怔,我說:“元元,夠了。”

季宵茫然地看我。

我說:“這麽多條,如果只是要确認這些人是否存在、狀況怎麽樣,已經夠用,沒必要再多。”

季宵抿一抿嘴。

他看起來還是很不甘願,但心中也有掙紮,知道我說的有道理,卻偏偏不甘心。我知道,大約是“記憶”消退了更多,這讓季宵非常、非常不安。但他畢竟有理智,過了會兒,緊繃的肌肉松懈下來,把文檔儲存好,說:“我發給你。”

我攬住他,說:“我讓人去查。”

季宵點頭。

電腦阖上,他像是一下洩氣,靠在我肩頭,看着窗外車流。

我低頭,可以看到他的發旋。他眼睛閉上,但聽呼吸聲,并未睡着。

我親一親季宵發頂,他唇角彎起一點。

後來體檢,季宵的身體十分健康。徐醫生看完報告,顯然松了口氣。他甚至提出,說單看數據,季宵的身體素質在短短兩個月裏提升很多。

徐醫生是以輕松口吻說這些,但講着講着,他聲音低下來。

畢竟季宵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

我捏一捏季宵的手,對徐醫生點頭。徐醫生會意,先離開房間。季宵看着體檢報告,說:“這也算一種‘證明’吧?”

我親他一下,他嘆口氣,依然顯得茫然、不确信。

等到下午,要和心理醫生談話。我問季宵,他願不願意讓我旁聽,他心不在焉地點頭。

真正見了心理醫生,不出所料,季宵并沒有像是昨天對我講話那樣對着心理醫生和盤托出,只有幾句含糊不清的描述。

因為信息不足,在心理醫生的判斷裏,季宵是真的僅僅做過一場噩夢。他寬和地笑一笑,說季宵可能是最近壓力太大雲雲。

季宵聽着,點頭。不過我知道,他恐怕并未上心。

心理醫生建議,說以季宵的情況,暫時沒必要用藥物輔助治療。他知道我和季宵的身份,嘗試着說,我們可以休個假,放松一下。

出來的時候,我問季宵:“要不要出去玩玩?”

季宵看我,指出,接下來一個月,公司有多少項目要做,我要出席多少場合。看他的表情,簡直在說:你不可以那麽不務正業。

我捏他鼻子。

季宵因為這個動作愣住,我說:“元元,我希望你可以開開心心的。”

季宵皺眉,顯得煩躁,我又說:“沒關系,就當給我放個假吧。”

季宵深呼吸,勉強說:“那也得等等。”

他倒是比我有事業心多了。

我想一想,說:“有我爸呢。如果現在他還在公司,我都一刻不能放松,那等以後,豈不是真要……”

季宵看我,因我這句話有片刻怔忡,但最終被我說服。

我興致勃勃,開始和季宵挑選去游玩的目的地。既然以放松為目标,那當然要挑選人少的地方。

看來看去,選擇了太平洋上一個海島。那裏是公司一個合作商名下的私人島嶼,對方答應借給我一段時間。每天曬曬太陽,沖沖浪,還可以潛水、跳傘……季宵一開始表現得興致缺缺,但等真的坐上船,他心情仿佛好了很多。

上島的時候,天氣很好,陽光燦爛。

藍天,白雲,沙灘,大海,只有季宵和我。

我們會在這裏住一周,食材提前準備好。海島另一邊有負責日常維護工作人員在,每天過來幫忙做一日三餐。我和季宵只用放松。

我拿了一瓶防曬霜,季宵看到,就對我笑。

我說,這是給我自己用。季宵不信,還是笑眯眯地注視我。我只好嘆口氣,去幫他塗。

季宵規規矩矩,趴在墊子上。乳白色的防曬霜滴落,帶着一點粘稠,冰涼,落在季宵後背。他的背脊有一點緊繃,而後又被我用手推開。

慢慢地,季宵昏昏欲睡,纖卷的睫毛顫抖一下,嘴巴微微張開一點。随着我的動作,發出細微響動。

在勾引我。

我手掌摩挲着他後背,從頸窩到腰窩。

十分鐘後,我舔一舔唇,雙手卡在季宵腰窩上,低頭去親他脖頸,含混地問:“寶貝,你也來幫我塗?”

季宵擡一擡眼皮,嘴巴咕哝了句什麽。我還沒有聽清,就被他勾着脖子,壓在身邊。

烈烈日光下,他倒是不嫌熱,直接蹭到我懷裏,說:“不塗了,睡覺。”

我眼皮跳了跳,心想,他怎麽能勾引完,就不認賬?

于是,我客氣地指出:“可是——”萬一曬傷了、起皮了怎麽辦?

一句話沒說完,季宵親親我。

剩下的話被卡在喉嚨裏。我看他無辜的表情,深感自己他吃死。

大太陽曬着,我抱着他,竟然真的睡着。

好在最後并未曬傷。

季宵用他沒有塗到防曬霜的部位和我比較,啧啧稱奇,說:“你好像都沒什麽變化。”

不像他,沒塗到的地方果然黑了一些,不過這無損于季宵的魅力。

我幹巴巴說:“這樣不好嗎?”

他就聳聳肩,不說話了。

愉快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

轉眼,就到了我們要離開這座島的前一天。

工作人員神出鬼沒,好在做的飯菜的确合胃口。我們吃了晚餐,手拉手在沙灘上散步。沒有穿鞋子,腳趾埋在柔軟的沙子上。

這天晚上,季宵心情像是很好,他蹲下來撿貝殼,還對我說:“我爸媽還在的時候,也帶我去海灘玩,當時海城的沙灘還能撿到貝殼,我們撿走很多。我爸手很巧,做了一串風鈴,挂在房門口。那天晚上,我媽做了紅燒肉。”

又安靜下來。

我們很少聊季宵家裏的事。總歸是不愉快的記憶,在季宵來到我身邊後,一切就從頭開始。他有了新的人生、新的起點,不用在囿于過去。

但如果他想要追憶往昔,我也不會阻止。

我一樣蹲下來,在他面前,溫柔而認真地看他,問:“元元,你想拿回叔叔阿姨留下的東西嗎?”

他叔叔在季宵父母車禍之後,挺身而出,要收養哥嫂留下的孤兒,正是為了那間不過五六十平的老房。

季宵想一想,回答:“不了。”

他擡頭,對我笑。我看他這樣,又要心動。最後,我們的衣服上灌滿了沙子。

我背他回住處,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講話。季宵看着逐漸落下的夕陽,問我:“老公,你覺得海裏會有人魚嗎?”

我說:“按理論來講,沒有那種東西。”

季宵喃喃說:“但是我見過。”

我停頓一下,想,哦,在那個“游戲”裏見過。

在把季宵回憶出的那一堆人物信息發給私家偵探前,我也讀過一遍。他此前和我講自己經歷了什麽,其實很多事情都說得很模糊。相比之下,那堆人物信息裏倒是有不少細節。我删去一些,才好拿給別人看。

此刻,我問季宵:“是什麽樣的?”

季宵說:“很疼。”

他嗓音裏有點淺淡的委屈。

“那群東西手指很鋒利,像是刀子一樣,在我肚子上捅了一個洞。還好那場游戲很快就結束了,不然……”

他抱緊我。

小可憐,最知道怎麽讓我心疼。

我安慰他:“不會再有這種事情了。”

過了一會兒,季宵才應道:“嗯。”

我們慢慢講話,最後到住處,洗過澡。

季宵問:“偵探那邊,什麽時候能有結果?”

他大概是知道私家偵探會給出什麽答案的。之前可以放松地不去想,可這會兒,我們要回到海城、回到人類社會中,就不能再逃避。

我想一想,回答他:“應該很快,嗯,明天說不定就能拿到一個初步調查報告。”

這樣回答時,我并未想到,第二天就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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