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迦娜是個不好糊弄的姑娘。

西蒙創造出她的第一天就知道了。

此時此刻，他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垂眸望着站在自己面前來回比劃裝作在測量尺寸的迦娜，西蒙偏開頭，有些不耐道：“好了沒有。”

迦娜揚起明媚的笑臉：“早就好了，只是想看你忍耐的樣子，所以一直沒停下來而已。”

西蒙：“……”好後悔啊，為什麽要嘴賤做那種承諾，現在趕鴨子上架，下不來了。

“再給你十分鐘。”西蒙冷着臉道，“十分鐘之內不結束的話，你的獎勵就到此為止了。”

迦娜立刻道：“十分鐘都用不了。變衣服對你來說很簡單是不是？我想你把身上的黑袍子換下來，就穿正常人穿的衣服，像你給我準備的那些一樣，人類穿的衣服。”她歪着腦袋想了想，“對了，你還記得薩拉維多見到的那位王子殿下嗎？他的衣服蠻好看的，你可以穿成那樣嗎？”

不知道是她話裏哪個詞語刺激到了西蒙，他本來還比較平和的神情忽然冷凝下來，他唇線緊抿，語調冷漠刻骨道：“如果你喜歡，你可以去找他，我不會阻攔你。”

迦娜愣了愣：“誰說我喜歡了？我只是覺得那身衣服不錯而已，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西蒙面無表情道：“我這輩子都不會穿那種衣服。”再也不會。

他是真的非常抗拒，而且眼底有着難以察覺的矛盾和隐約的痛苦，迦娜皺眉看了一會，點頭說：“那就不穿吧。”

她會這麽好說話，西蒙有點意外，他凝眸道：“你在打什麽壞主意？”

迦娜無語：“我只是按照你的意願做啊，你不願意穿那種衣服就不穿，那穿普普通通的人類的衣服應該可以吧？”她興沖沖道，“我可以給你畫衣服嗎？你照着我畫的變出來，然後換上。”

這似乎沒那麽難以接受，也比較合理。

出于說到做到的原則，西蒙一揮手就将兩人轉移到了書房。

迦娜看着面前突然出現的書桌，十分自然地拿起羽毛筆，抽出羊皮紙，一邊畫一邊說：“會魔法真好，想去哪兒只要一個意念就可以，但常常走捷徑也會減少很多樂趣吧？”

走捷徑會減少樂趣嗎。

這還真是個西蒙從未考慮過的問題，她把他問住了。

在西蒙沉默思考的時候，迦娜已經畫完了衣服，她将羊皮紙舉在他面前，輕聲說：“這套怎麽樣？黑色的西裝，顏色肯定是你喜歡的，你肯定最喜歡黑色，對不對？”

西蒙蹙眉睨着羊皮紙上的畫，迦娜以前還學過一點服裝設計，所以畫衣服比較擅長，畫得還挺不錯。

西蒙盯着羊皮紙看了好長時間，那衣服說熟悉，又有點陌生，它像翡翠王國裏具有身份地位的王公才會穿的衣服，又與那些不太相同，它更簡潔，利落，但不管怎麽說，也不如黑色的長袍穿起來習慣、舒适。

“快點行動。”迦娜催促道，“我都這麽遷就你了，你就不能動作快點嗎？”

西蒙僵硬地立在那，一個魔法就能解決的事情，他這次拖得很慢，迦娜有點生氣地把羊皮紙放到了書桌上，問他：“你是不是想反悔？如果是就直說，我不會那麽沒眼力見的。”

她生氣了。

臉色不太好看，還有點委屈。

西蒙眼皮一跳，緩緩擡起手，一套黑色的典雅西裝便出現在書桌上。

迦娜回過頭，将西裝拿起來，看着他：“我幫你換。”

“……”他怎麽可能讓她一個女孩幫他換衣服。

迦娜甚至都沒聽見他拒絕，就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門外。

該死的魔法！

迦娜踹了一下門，想偷偷開門看他換衣服，但怎麽擰門把手都沒用。

“哼，誰稀罕。”

不甘心地收回手，迦娜貼在門上，用耳朵聽裏面的動靜，但什麽都沒聽見。

看來只能幹等着了。

迦娜站在門外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立在那，跟面壁思過似的。

換個衣服應該用不了多長時間，尤其是西蒙這種法師，只要他想，大概幾秒鐘就能完成。

迦娜沒料到自己會在門口等這麽長時間。

“你還沒好嗎？”她貼在門上無語道，“這都快半個小時了，為什麽還不讓我進去？難道你不會穿嗎？不要覺得不好意思啊，請一定要麻煩我來幫你。”

在她越說越離譜的時候，緊閉的房門終于打開了，迦娜剛才趴在門上，門突然這麽一開，她就直接摔到了屋裏的地毯上。

“哦……”還好有地毯，不然她就得狗啃屎了，迦娜臉色難看地爬起來，有些尴尬地抓了抓頭發，為什麽她老是在他面前丢臉呢？

擡起眼，想去看看突然開門的罪魁禍首，本來她還想無理取鬧地遷怒的，但一望見面前換了一身衣服的男人，迦娜就覺得自己腦子嗡嗡響，裏面除了他，什麽都沒有了。

她早就知道西蒙戴斯是個非常英俊的亡靈法師。

甚至連之前在薩拉維多見到的拉斐爾王子殿下也只能是堪堪跟他一比。

前提是他仍然穿着那身簡單漆黑的長袍。

現在不一樣了。

西蒙身上穿着一套非常簡潔的黑色西裝，西裝外套裏是纖塵不染的白色襯衫，迦娜目不轉睛地盯着他，明明只是一套單調的黑西裝罷了，放在現代那是銷售們的标配，可穿在西蒙身上，簡單的西裝仿佛都升華了。

他的肩膀很寬，腰很細，西裝外套系了第一顆紐扣，将他的身材勾勒得完美無缺。

迦娜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了幾步，仰頭望着他的臉，問他：“你照過鏡子了嗎？”

西蒙微微搖頭，他黑色的短發有些淩亂地遮擋着眼睛，迦娜擡起手，為他撥開擾人的發絲，西蒙想閃躲的，那是下意識的反應，但他忍住了。

不知道為什麽，反正就是忍住了。

“這樣好多了。”迦娜凝視着他，“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你的眼睛最開始不該是黑色。”她放緩聲說，“這樣近距離地看着，好像能看出一點藍似的。”

她說完這句話，不意外地發現西蒙再次皺起了眉，他後退一步，別開頭不與她對視，迦娜跟上一步，按住他的肩膀，因為身高原因這個動作有點費力，但她還是努力做到了。

西蒙回過頭，不贊同地注視着她，迦娜跟他說：“但我還是喜歡你現在的黑眼睛。”她說，“不管它以前是什麽顏色的，我認識的你是現在這樣，我最喜歡的也是你現在這樣。”

西蒙驚訝地回望着她，有那麽一瞬間，他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想要吻她的沖動。

她的臉頰近在咫尺，她的紅唇微微開合，說着讓他渾身沸騰的話語，他為那種感覺而着迷，一點點低下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

他的視線定在迦娜的唇上，在兩人幾乎親吻到彼此的時候，迦娜忽然身子一軟，朝後方倒去。

西蒙迅速攬住她的腰，将她柔軟的身體抱在懷裏，他幾乎是有些慌張地望向迦娜的臉，迦娜臉色非常難看，張張口想說話，卻直接暈了過去。

“迦娜！”

西蒙聽見自己用仿佛屬于別人的驚慌語氣喊她的名字，但迦娜卻完全失去了意識，像個死人一眼躺在他懷裏，再也不能叽叽喳喳了。

出事了。

肯定是哪裏出了問題。

西蒙迅速冷靜下來，他将迦娜帶到了她的卧室，将她放在床上，接着他伸出手，掌心亮起藍色的火焰，火焰順着迦娜的頭一直燃燒到腳尖，這個過程十分漫長，漫長到迦娜醒過來的時候，強大如西蒙，額頭都滲出了薄汗。

“你醒了。”他開口說話，聲音十分沙啞。

迦娜感覺渾身都疼，精神恍惚，她躺在那問：“我睡了多久？”

西蒙就站在她床邊，他已經換回了他的黑色長袍，迦娜虛弱地望着他：“你一直在這兒守着我嗎？”

西蒙本來還想回答她上一個問題，可她問了第二個問題之後，他就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看來是的。”迦娜自己找到了答案，試着想要坐起來，但失敗了。

“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迦娜皺着眉，這樣脆弱的身體和以前很那感覺不到累的完全不同，她幾乎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她直接問出了口。

西蒙這次回答很快，幾乎毫不猶豫道：“不會。我絕對不會讓你死。”

迦娜聞言，卻高興不起來，有點自嘲道：“是啊，你當然不會讓我死，你會想辦法的，畢竟……你還需要我殺了你。”

西蒙不自覺握起了拳，他想解釋一下，卻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想法，幾萬年來，別說是表達情緒，僅僅開口說話對他來說都是新鮮事，他要怎麽找回過去的、深埋在記憶裏的，關于談判或者交流的天賦呢？

“既然我不會死，那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能告訴我嗎？”女孩子脆弱的時候，性格都會變得比較敏感消沉，迦娜也不例外，她絲毫不見過去的活潑，躺在那白着一張臉，不健康地望着他。

西蒙沉默了一會跟她說：“你明天就會恢複正常。”

迦娜怔了怔：“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我明天能恢複正常，但我為什麽會忽然變成這樣？”

西蒙這次回答了她：“我為你做了檢查。也許我當初不該自以為是地将一切強大的能力全部加注在你身上，這使得它們不能很好地融合……”他語調低沉，聲音依舊沙啞，“簡單來說，你的靈魂與身體正在剝離。”

迦娜愣住了，問他：“那會怎麽樣？我的靈魂在剝離之後會回到我以前的世界嗎？”

西蒙皺着眉，在黑暗中安靜了許久，才對她說：“不會。”如果是那樣，情況還好一點。至少她還可以存在着，哪怕不是在他的世界。她能夠存在着，那就已經很好。

迦娜臉色愈發白了，她使勁想要坐起來，西蒙不得不上前扶住她，這樣一來，他就坐在了她床邊，她幾乎靠在了他懷裏。

“我會怎麽樣？”她抓着他胸前的衣料道，“告訴我最壞的結果。”

西蒙從來不會拐外抹角，她既然想知道，哪怕他不想說，也還是在她堅定的眼神中說了出來。

“你會變成一個虛無的靈魂，沒有身體，四處流浪。”

迦娜聽着他一個一個單詞組成一個句子，總是火熱溫暖的身體突然變得冰涼。她緊緊抓着他的衣服，西蒙望着她那種悲傷害怕卻又硬撐的樣子，将她抓着他衣服的手扯開，緩緩握住。

迦娜驚訝地望向他，西蒙凝視着她近在咫尺的臉，對她說：“我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告訴她，“在塞馬沼澤，有翡翠女神留下的神聖寶石，拿到它，就可以解決你的情況。”

迦娜怔了怔：“神聖寶石？翡翠女神留下的？那應該很難得到吧。”

“它由塞馬沼澤的矮人和精靈保護，但我會幫你拿到的。”西蒙語調極其平靜，好像在敘述明天要帶她去摘果子那麽簡單，“你跟我一起去，一拿到寶石，我就會将它放入你體內。”

迦娜皺了皺眉頭：“……好拿到嗎？神聖寶石會不會和你有沖突？你是亡靈法師不是麽，那是翡翠女神的東西，應該跟你是完全相反的，你會不會被它傷害到？”

到了這個時候，她竟然還關心他的情況，明明是他自私地将她召喚到這個世界，又讓她陷入到如此危險的境地，她甚至連一句怪罪的話都沒有。

西蒙英俊的臉上浮現出幾分譏諷，但那不是對她，而是對記憶裏那些與她完全相反的人。

“那不算什麽。”他根本沒當回事，直接在迦娜眼前畫了個光圈，迦娜看了一眼，就睡着了。

“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黑暗中，西蒙坐在迦娜的床邊，懷裏抱着睡着的女孩，語調很輕地說着極其執拗的話。

迦娜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他們已經不在城堡裏了。

她努力睜大眼睛，身體感覺已經和過去一樣恢複活力了。

她試着動了一下，發現自己躺在一塊石頭前面，身下還鋪着幹淨的毯子。

“我這是……”在哪啊？迦娜後半句話沒問出來，因為她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西蒙。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穿着黑色的長袍，也沒有穿迦娜畫的那套西裝，他穿着她在薩拉維多見過的最普通的黑色長衫，領口露出白色的襯衣立領。

聽見她的聲音，西蒙回過頭來，他站在一片茂密的森林前，這片森林和荊棘森林完全不同，荊棘森林低矮，走進去是完全不同的黑夜，而這片森林，樹木枝繁葉茂，十分高大，哪怕西蒙那個身高的男性站在樹前，也顯得有些渺小。

“我們已經到塞馬沼澤了嗎？”迦娜緩緩站起來，拍了拍衣服說。

看她好像變回了以前的樣子，雖然知道是暫時的，但西蒙的臉色還是好了一點。

“還沒有。”他重新望向身後的森林道，“要過了這片森林，才能到達那裏。”

就在他說完話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許多腳步聲，迦娜迅速跑到他身邊站好，拉着他的手臂警惕地望向聲源處。

西蒙沒帶着她直接離開，迦娜很意外，在腳步靠近的時候問他：“我們不走嗎？”

西蒙和她睨着一個方向，聲音一如既往的冰冷淡漠：“走不了。”

“為什麽？”她納悶。

“這裏有翡翠女神設下的結界屏障，不能使用魔法。”

“……什麽？！”迦娜不可思議地望着他，“不能使用魔法？那豈不是……”他什麽都做不了了？

無數記憶闖入腦海，西蒙似乎還能聽見那些戰士們死亡時對他的怒吼。

“如果沒有魔法，你就是個廢物！你什麽都不是！”

沒有魔法，他就什麽都不是，事情是這樣嗎？

西蒙垂下眼眸，和迦娜對視，問她：“你覺得我能幫你拿到神聖寶石嗎？”

迦娜望着那樣一雙黑色的眼睛，幾乎是立刻點了點頭：“你能。”

“哪怕我無法使用魔法？”他嘴角勾起，竟然笑了出來。

迦娜看呆了，但還是繼續點頭說：“哪怕你無法使用魔法。”

略頓，她輕聲道，“畢竟，你也曾經只是個普通人類而已。沒有人傳授你變得強大的秘訣，你是靠自己的能力得到了現在的力量。”

從來沒有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西蒙愣了愣，回過神來，他露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笑容。

這個笑容刺得迦娜眼睛都睜不開了。

他很開心。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清晰地感覺到，他很開心。

“你這樣笑真好。”迦娜和他一起揚起嘴角，挽着他的手臂說，“你這樣的笑，讓我感覺自己真的接近你了。”

西蒙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很久之後，在腳步聲幾乎到達面前之前，他對她說：“你早就接近我了。”

話音落下，迦娜還來不及有什麽表示，那群腳步聲的來源就出現在他們面前。

迦娜望過去，驚悚地發現，竟然是熟人。

在這個陌生的異世界，她的熟人還能有誰？

那必然是……

拉斐爾王子！！

一身白色出行裝的王子殿下看見迦娜也愣住了。

……本來他還在心裏悄悄抱怨被派到塞馬沼澤尋找神聖寶石這事兒呢，沒想到還有意外收獲？他挑了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