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夜幕降臨,視線受阻,巍峨的高山陡峭險峻,迦娜緊緊抓住西蒙的手才敢往上走,要知道她可是沒有恐高症的,盡管如此還是有點害怕,足可見這座山的恐怖。

拉斐爾王子一直跟在迦娜和西蒙身後,其實他覺得自己這樣非常不正義,他應該靠自己登上神聖之山,但他現在明明是靠着前面兩個明顯也是來拿神聖寶石的人才走到這一步的。

如果沒有他們,他可能早就死在森林裏了。

他似乎不該再繼續跟随下去,這不符合他二十年來接受的騎士教育,他應該停住腳步,等他們遠離之後再自己尋找正确的路,如果他一路跟着,哪怕找到了神聖寶石,也不太好跟他們争搶。

拉斐爾王子逐漸停下了腳步,迦娜正在專心盯着腳底下怕踩空掉下山去,是西蒙忽然放緩了速度,她才意識到少了一個人。

迦娜回過頭,作為發言人,她盡職盡責道:“王子殿下,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嗎?”

拉斐爾并不知道西蒙願意帶着他,不想讓他死。他站在那,還以為是迦娜關心他,有一瞬間的怔忪,蔚藍的眸子在夜幕裏眨了眨說:“你們先走吧。”

迦娜皺起眉:“那你呢?”

“我等你們走遠了,自己找路過去。”他如是說道。

迦娜瞥了一眼身邊沉默的男人,他面無表情,顯然并不意外他這樣的行為,迦娜有點無語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們三個一起走不好嗎?你覺得你能自己在這麽黑的山上活下來嗎?”

要說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就該老老實實跟着迦娜他們走了,但拉斐爾顯然不是正常人。

他握着火之劍,堅持道:“不行,我必須自己走,跟着你們到這裏,我已經不勞而獲了非常久,再繼續走下去的話,等真的到了神聖寶石面前,我也無法再理所應當地跟你們搶奪了。”

……原來是這樣。

迦娜皮笑肉不笑道:“你覺得勝之不武?”她偷瞄了一下西蒙,他望着前路,微微皺眉,像回憶起了什麽一樣。

王子的話會讓他有什麽回憶?迦娜微微凝眸,不動聲色地對拉斐爾說:“哪怕你獨自前行會死在這裏,也無所謂嗎?”

拉斐爾王子毫不猶豫道:“無所謂。我本該死在森林裏,到這裏已經是茍且偷生,如果繼續跟着你們,我所學的騎士精神不會允許。”

迦娜嘴角抽了抽說:“你是王子,又不是騎士,學哪門子騎士精神?”

迦娜這個愚蠢的問題連西蒙都有點聽不下去了,拉斐爾王子皺着眉解釋道:“……騎士精神,它是一種信仰。對翡翠王國忠貞不渝,站在自己的祖國面前,哪怕衣衫破損,身受重傷,也要禮儀、謙卑、堅毅、驕傲和正義。”

迦娜特別喜歡鑽牛角尖:“可你現在面對的又不是你的國家,是你自己的生死。”

拉斐爾王子被她說得茫然了一下,半晌才道:“……但我要正義,公平,我無法做到跟着你們找到神聖寶石卻又跟你們搶奪,所以。”他後退一步,微微彎腰,“請你們先行一步。”

迦娜都被他氣笑了,還想說什麽,卻發現西蒙握着她的手緊了緊。

迦娜回眸望向他,夜風裏,西蒙黑色的發微微飄動,他黑白分明的眸子凝視着前方,低聲說道:“走吧。沒時間了。”

迦娜一開始勸他也是為了西蒙,既然西蒙說要走,那她也沒意見。

“那麽,祝你好運。”迦娜最後看了拉斐爾一眼,牽着西蒙的手離開。

拉斐爾王子始終站在原地,不曾跟随,甚至不曾看他們在岔路上的選擇。

迦娜跟在西蒙身邊,見他果斷地選擇了一個方向,絲毫沒有猶豫,忍不住問:“你來過這裏,對嗎。”不然,精靈心骨穿成的項鏈又是哪來的呢?他說他那時還不會魔法,那麽……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果然,西蒙這樣說,“有趣的是哪怕過了那麽久,這個地方還是一成不變。”

迦娜快速看了他一眼,抿起唇沒再說話,他們一路往前,天色越來越暗,漸漸的,他們感覺不到山腳下的綠光了,失去了所有的照明。

“我什麽都看不見了。”迦娜不敢往前走了,緊緊抓着西蒙的手說,“你在這兒嗎?”

西蒙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我在。”

迦娜不怕高,不怕怪物,但她怕打雷,也怕黑,其實長這麽大,她已經克服了很多了,只要不是特別黑,有光亮,她都可以保持冷靜,但現在不一樣。

她連周圍的一丁點聲音都聽不見,眼前是漫無邊際的、無聲的黑暗。迦娜害怕地直接抱住了西蒙,聞着他身上淡淡的、藥物般的苦味,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有一點安全感。

西蒙被動地被她抱着,迦娜什麽都看不見,但他看得見。

他的眼睛可以看見黑夜裏的一切,在夜幕之下,他是仿若神一樣的存在,哪怕不能使用魔法。

“繼續往前走。”他的聲音在迦娜耳邊響起,“跟着我,不要怕。”

迦娜感覺精神狀态有點不好,有些昏昏沉沉的,抱着西蒙的力道也松了不少。

西蒙察覺到不對勁,立刻加大力道反抱住她,低聲道:“你怎麽了。”

迦娜喃喃道:“忽然沒力氣了……”她幾乎是挂在西蒙身上,但她看不見他,只能靠觸碰去感知他,她的手輕輕地撫過他的臉頰,啞着嗓子道,“我好像生病了。”

不是生病了,只是再次發病了而已。

這大概就是西蒙之前說的“沒時間了”吧。

迦娜迷迷糊糊地想着,緩緩在他懷裏閉上眼睛。

“迦娜。”

西蒙在叫她,但她沒辦法回應,她張不開嘴了,只能勉強保持意識。

西蒙可以在黑暗中看見她,自然也能看出她在努力保持清醒,他毫不猶豫地将她橫抱起來,加快腳步往山頂的方向走,迦娜看不見他們腳下有什麽,但西蒙知道。

這是通往神聖寶石所在的路,翡翠女神在這條路上設下了詛咒,凡是走過這條路的人,內心深處哪怕有一絲一毫的邪惡念頭,都會被神聖的力量逐漸吞噬,迦娜只覺得他們好像一點點在往下沉一樣,高度漸漸放低,抱着她的男人身子僵硬,卻腳步不停。

她用盡力氣稍微碰了碰他的身體,想問他怎麽了,但她問不出口。

西蒙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冰冷了,她甚至感覺到他在顫抖。

迦娜都不知道是什麽力量支撐她開了口,極度虛弱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西蒙……”

回應她的是西蒙氣息不穩的安撫:“堅持住,馬上就到了。”

迦娜昏昏沉沉的,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但他沒騙人。

他們真的馬上就要到了。

存放着神聖寶石的水池就在眼前,一道光芒在黑暗中亮起,迦娜從眼縫裏能看到一點此刻的情況。

西蒙身上的衣服已經殘破不堪了,他身上滿是正在自動愈合的傷口,手臂上尤其多,但他抱着迦娜的力道從來沒有松過。迦娜怔在那,哪怕她幾乎虛脫,卻還是有些熱淚盈眶。

“就是這裏。”西蒙緩緩彎腰,将迦娜放在水池旁邊,靠着光滑溫暖的石頭。

迦娜穿過重重水霧努力注視眼前,她看見那個似乎從來不會為誰而低下高貴的頭的男人,一點點跪在水池旁邊,伸出蒼白的、布滿傷口的手,去拿水池中央那顆流光溢彩的寶石。

那就是神聖寶石嗎?

迦娜看不清。

她能看見的,都是西蒙手上流着鮮血的傷口。

他一雙手都在她的親吻下變得和常人無異,所以他的手會流血。

他滿手是血的去拿那顆寶石,水霧像刀子一樣,幾乎将他的雙手剝開了皮。

他是如何在那種痛苦之下堅持用手觸碰到神聖寶石的?

那一瞬間,迦娜似乎看見神聖寶石迸發出極大的光芒,幾乎照亮了整個天空。

而西蒙,他黑色的身影被光芒穿透,他睜大了眸子,緊緊盯着那顆寶石,身影一點點變淡、消失……

迦娜用了生命中最後的力氣高聲大喊:“不!——”

迦娜聲嘶力竭的聲音好像穿透了那懾人的光芒,那一刻,整座高山似乎都寂靜下來,光芒一點點褪去,迦娜滿含眼淚的眸子裏倒映出西蒙狼狽的身影。

他沒有死。

真好。

哦,不對,他說過,這個世界能殺死他的只有她,那麽是不是說明,盡管會很難受,盡管會承受錐心之痛,但他依然可以活下來?

西蒙緩緩站了起來,他高大的身影一點點挺直,迦娜靠在石頭上迷茫地望着他,他緩緩張開手,流光溢彩的神聖寶石離開了水池之後,變成了黑色的,安靜的石頭。

迦娜慢慢閉上了眼,強撐的意識在那一刻完全消失,西蒙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她身邊,低沉沙啞的聲音緩緩念着複雜古老的咒語。

當拉斐爾王子終于找到這裏的時候,就看見那顆黑色的寶石,一點點沉入迦娜的身體。

而迦娜,她躺在那,毫無聲息,金發散在黑色的石面上,和他如出一轍的藍色眼睛閉着,好像死了一樣。

拉斐爾王子好像忽然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找到神聖寶石了。

可是,他也是來找神聖寶石的。

火之劍就握在手中,可拉斐爾卻無法往前邁出一步,他眼睜睜看着神聖寶石徹底沉入迦娜的身體,然後那個仿佛死了一樣的女孩一點點恢複了神采,緩緩睜開了眼睛。

其實迦娜剛才基本就是死了。

她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一點點離開身體,黑色的長發鋪滿了後背,是她原來的模樣。

她自己的樣子,是黑色的眼睛,黑色的頭發。

她不知道西蒙看沒看見她的本來面貌,迦娜那一刻根本體會不到什麽痛苦和恐懼,她甚至覺得有點解脫。

接着,她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回了那具身體裏,她猛地睜開眼,看見西蒙喘着氣,一頭冷汗地伏在她身上。

“你醒了。”

他聲音極度沙啞,帶着努力克制的疲憊與痛苦,迦娜睜大眼睛,直接将他抱進了懷裏,神聖寶石就在她體內,她可以感覺到那股力量,它讓她氣力充沛,仿佛可以一劍劈開整座山。

“嘎嘎!”

小火龍出現在他們身邊,迦娜這才意識到天色變得漆黑之後,小哈就不知道哪去了。

緊緊抱着西蒙虛弱的身體,感覺到他身上的傷口正在愈合,迦娜望向小火龍,它不知道吸取了什麽力量,變得更大了,比起成年的、足有一棟城堡那麽大的火龍雖然還差一點,卻也足以承載兩個人的重量了。

“帶我們回家,小哈。”迦娜聽見自己這樣要求,小火龍立刻上前,張開翅膀趴下。

迦娜扶着西蒙一點點站起來,現在她感覺特別有力量,別說是扶着西蒙了,就是抱着他也沒問題。

她将西蒙扶到小火龍身上,接着坐到他身後,攬住他的腰,對小火龍說:“走吧。”

小火龍一點點升起,飛到空中,噴了一口火,直直地朝着一個方向飛去。

它記得回去的路,這可真好,迦娜安了心,最後回眸看了一眼那座高山,看見拉斐爾王子手持火之劍立在那,遠遠注視着他們離開。

“抱歉,那塊寶石是我的了。”迦娜高聲說了一句,“別忘記你的承諾,不許通緝我。”

話音落下的時候,她和西蒙還有小火龍已經徹底消失在夜空中。

拉斐爾王子立在原地,回味着迦娜剛才那句話,有些無奈地揚起了嘴角。

他失敗了。

人生第一次失敗,敗給了兩個身份不明的人。

他會銘記這一刻的,決不會讓它再次發生。

這大約是西蒙幾萬年以來,第一次這麽長時間的失去意識。

平日裏,他不需要睡眠,不需要休息,除非必要,他甚至不會閉上眼睛。

但現在他什麽意識都沒有了,他感覺自己在一片黑暗之中,不能動,也不能說話。

但他有感覺。

他感覺到有溫暖的手放在他的額頭上,然後是他的唇上,接着他意識到,有人在親吻他。

他聽見她說:“你要是再不醒過來,我可就為所欲為了。”

為所欲為?

黑暗中,他在困惑這個詞的時候,就感覺那雙溫暖的手緩緩移到了他的胸膛。

他猛然發現,他好像,大概,可能,沒穿衣服。

當那雙手一點點向下,掠過腰際,快要到達某個部位的時候,西蒙深吸一口氣,猛地坐了起來。

迦娜吓了一跳,她的手被他的動作帶的下意識往後,然後就不偏不倚,碰到了不該碰的地方。

西蒙現在真的什麽都沒穿。

從塞馬沼澤回來的時候已經很晚了,他昏迷不醒,迦娜非常擔心,她将他帶回了自己的卧室,安置在自己的床上,照顧了他一天一夜。

今天都是第二天了,天馬上又要黑了,他還是不醒,迦娜沒辦法,只能出此下策。

她其實不想真碰到的。

但真的觸碰到的那一刻,她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

她瞬間從床上跳下去——他們剛才在一個被窩裏。

而西蒙是,不着寸縷的。

“你……”

掀開被子看看自己,再看看只穿着睡裙的迦娜,西蒙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可疑的紅色。

“你瘋了。”他賭咒地說了一句,用被子裹緊了身體,從床上下來,站在那,盯着迦娜,不言語。

迦娜的意識還停留在碰到不該碰的東西的時候,她臉頰紅紅的,眼底還有點意猶未盡的神色。

“那個……”迦娜欲言又止地望着他,解釋說,“我不是故意脫你衣服的。”

這話說了還不如不說,本來他們此刻面對面就有夠尴尬了,現在更尴尬了。

迦娜無奈,豁出去道:“回來的時候你身上的衣服已經不能看了,髒兮兮的,上面還有血跡。我找不到你的房間,只能讓你躺在我的床上,可我又不能給你穿我的衣服,你醒過來會殺了我的……”她語氣弱弱道,“所以就只能……讓你這樣了。而且我也要休息,我總不能睡在地毯上吧,所以我……”

“那裏有沙發。”西蒙面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他不是故意冷着臉的,他只是不知道該露出什麽表情,他感覺自己已經面癱了。

迦娜有點委屈道:“我照顧了你兩天一夜,你就讓我睡沙發?”

西蒙眼神停頓了一下,才開口說:“我是說,你可以把我放在沙發上。”

迦娜直接走上前,盯着裹着被子的男人道:“我不會的。”她語調堅定,藍色的眼睛裏光芒四射,“你為了我可以承受那樣的痛苦,那麽,我以後也可以為了你付出我的一切。”

西蒙不可思議地對上迦娜的藍眼睛,眼前忽然晃過一雙和他一模一樣的黑色眼睛,他一直記得,在神聖寶石進入她的身體之前,她的靈魂——黑發黑眼。

他沒意識到自己擡起了手,反應過來時,已經放在了她的臉頰邊。

迦娜怔了怔,驚訝地望着他,西蒙唇線緊抿,一點點低下頭來。

她聽見他問她:“那是真正的你嗎?”他說,“黑色的眼睛,黑色的長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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