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這個時間，身份尊貴的公爵大人不去睡覺，反而守在這裏，只有一種可能。

“你預言到了我會在這個時候回來？”迦娜随口問道。

塞西爾淡淡地掃了一眼在場的士兵，士兵們立刻領悟他的意思，匆忙地逃跑了。

塞西爾微微蹙眉，似乎對士兵的膽怯感到不滿，但很快他就不把心思放在外人身上了。

他注視着迦娜，回答她的問題：“沒錯。”他淡淡地說，“我在預言裏看見了你會在此刻回到這裏。”

“所以你在這兒等我？”迦娜看了看他身後，加重了語氣，“自己一個人？”

塞西爾被她的話說得眉頭緊皺，好像遇見迦娜之後他很少松開過眉頭，長此以往的話不知道會不會長皺紋啊。

就在他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的時候，迦娜已經走到了他面前，塞西爾怔怔地望着黑發黑眼，明顯成熟了不少的女人，她再也不是那種和王室一樣的金發藍眼貴氣面容了，她黑色的眸子像黑曜石般奪目，黑色的長發披散在肩上，蓋住了她窈窕修長的身姿，就連現在和他對視，兩人也幾乎是平視了。

她高了許多許多。

塞西爾微微抿唇，問她：“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迦娜想到了自己的外貌變化，也早就在心裏準備好了說詞，笑吟吟道：“很奇怪嗎？我記得我之前跟你還有國王陛下提過，我最近在做一個小實驗，可以讓自己變得更強大。”她召喚出勇士之劍，銀藍色的寶劍在夜幕裏熠熠生輝，“當我殺死那只魔物的時候，我的實驗成功了，它的力量歸我支配，所以我變成現在這樣，大概是我更加強大了的證明。”

塞西爾表情很難看，臉色蒼白道：“……吸取戰敗者的力量，這是非常邪惡的事情。”

迦娜睜大眼睛道：“邪惡嗎？”她要的就是邪惡啊，并且在努力添磚加瓦，刻意引導碧玺公爵朝那個方向想，“我倒覺得很舒服，感覺到久違的極樂呢。”

塞西爾眼神複雜地注視迦娜，一時之間沒有說話。這很稀奇，要是換做以前，他肯定會憤怒地斥責她，然後把她說得一無是處，很可能還會添油加醋地告訴國王陛下——那就是迦娜所希望的，這樣一來，她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增加自己的威脅，讓那群人開始害怕她，将她當做堪比西蒙的存在了。

但是迦娜失望了。

碧玺公爵美麗陰柔的臉龐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之中對着她許久，完全沒做出她期盼的事。

他甚至開口對她說：“你想見科葉嘉斯。”

迦娜愣了愣道：“你打算現在就兌現承諾嗎？”

塞西爾沉默許久才道：“我知道你那天是故意輸給我，引我上當。”

迦娜皺眉道：“你想反悔嗎？你已經答應過了，如果你食言，我可是會去找國王陛下理論的，你沒忘記在鬥獸場的時候他對我的承諾吧？”

塞西爾煩躁地說：“我沒忘記。”

迦娜點頭：“那就好，那你什麽時候讓我見科葉嘉斯？”

塞西爾抿唇注視她許久，才說：“我不知道你要見翡翠女神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但你記住，迦娜。”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麽正式，不帶什麽厭惡地喊她的名字，迦娜有點愣住了。

“記住，不要自尋死路。”

他語調極度矛盾地說了一句堪稱是囑咐與擔憂的話，讓迦娜越發意外了。

“你……”迦娜想說什麽，但塞西爾沒給她機會，直接轉過了身。

“跟我來。”他淡漠地說完，修長高挑的背影便一步步朝前移動，迦娜不想浪費時間，她知道西蒙随時可能會出現，她不想讓自己的計劃被打斷，便快步追上去。

“很感謝你可以不休息，在夜裏讓我見科葉嘉斯。”迦娜想了想說，“如果我成功了，我會留你一命的。”

這話說得太奇怪了，一點都不像是可以打敗亡靈法師的神聖戰士該說的，塞西爾聽得直皺眉，垂在長袍衣袖裏的手緩緩握成拳，最終還是沒有問她到底想要幹什麽。

反正問了她也不會說的。

就算是償還她在鬥獸場對他的保護吧。

這樣想着，塞西爾已經帶迦娜到了他的神殿。

迦娜站定在碧玺公爵的神殿，才發現他的權杖去哪了——它被安放在翡翠女神的雕像之前，夜裏的微風吹動神殿內的白紗，白紗之中隐約出現一角的女神雕像與權杖充滿了神秘感。

“跪下。”塞西爾站在一邊，朝迦娜投去一個眼神，吩咐道。

迦娜皺起眉：“跪下？為什麽？”她掃了掃面前的軟墊，拒絕道，“我不跪科葉嘉斯，那是你們尊崇的女神，又不是我的。”

塞西爾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不能再被輕易激怒，他已經快四十歲了，不是年輕人了，不要和她一般計較……是的，就是這樣。

最後看了一眼迦娜美麗而又英氣的面容，塞西爾自己跪了下來，他挺直脊背，哪怕是跪着也身姿優美。迦娜看見他手上一道白光閃過，很快，他的拇指開始流血，他用金色的碗接下了血液，血液如水柱般一點點将金色的碗盛滿，迦娜有點擔心他會因為貧血而昏厥過去。

但還好，他沒有昏厥，只是臉色蒼白。

在金碗被盛滿之後，他将指腹放到唇間抿了抿，迦娜注視着那一幕，鮮紅的、帶着神聖氣息的血液染紅了他薄薄的唇瓣，他垂眸沉思，心事重重的模樣說不出的迷人。

迦娜擡手按了按額角，告訴自己不要這麽顏控，千萬不能因為敵人長得還不錯而心慈手軟，當她終于擺正心态再次看向塞西爾的時候，他已經站起來，走到了女神雕像正前方。

“科葉嘉斯在上，您的血脈召喚您的現身。”

塞西爾沙啞低沉的嗓音說完這句話，便開始讀着古老複雜的咒語，他背對着迦娜，迦娜注意到他身姿有些搖晃，好似被什麽擊中了一樣，金碗中的血液開始冒出白色的光芒，一點點上升，直到完全籠罩女神的雕像和他的權杖。

迦娜漸漸看不太清塞西爾了，他也被白光籠罩了進去，迦娜感覺眼睛很不适應這樣的光明，她忍不住擡手捂住了眸子，當她感覺到周圍一片寂靜，一股難以言喻的香氣彌漫開來時，她就意識到，是時候睜開眼了。

迦娜緩緩放下手，望向之前塞西爾所站的地方，他依舊在那裏，仰頭望着那座女神雕像，金色的長發垂在身後，說不出的虔誠與莊嚴。

迦娜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之前那座死氣沉沉的女神雕像已經化作了真實的科葉嘉斯。

金色長卷發的女神漂浮在白色的光芒之中，碧綠的眸子注視着神殿中唯二的兩個人，的确如先知一樣，掌握着他們之間的一切糾葛。

“是你。”她開口說話，語調那樣溫柔而美好，仿佛年幼時母親低柔的話語，帶着一種令人心馳神往的細膩，“你終于出現了，戰士。”

迦娜往前走了幾步，注視着白光之中女神的幻影。終于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女神，她并沒有想象中那麽激動和高興，甚至有點說不出來厭惡和煩惱。

是因為這位女神太美了嗎？迦娜已經不再是集合了世間完美一切的迦娜了，至少她的外貌不再是了，她變回了自己的模樣，那雖然也很美，但還是存在缺憾的。

當她以這樣的狀态面對科葉嘉斯的時候，罕見地有了一絲猶疑與不自信。

“你的出現意味着，他已經改變了。”科葉嘉斯的語調依舊溫柔，卻隐約聽出了一絲絲的不悅，迦娜眯眼望着她，說了見到她之後的第一句話。

“你嫉妒了？”

這話一說出來，在下首聆聽的塞西爾倏地望向了她，滿臉的不悅和冷凝。

迦娜才懶得理他，直接對仿佛是愣住的翡翠女神道：“幾萬年前，你逼迫他做了選擇，對嗎？”

科葉嘉斯詫異地望着迦娜，嬌嫩的紅唇抿了抿，過了一會才說：“他告訴了你一切？”

迦娜搖頭說：“他沒有，是我猜的。”

科葉嘉斯忽然又笑了起來：“我想也是。那正是我所看到的。你并沒猜錯，我的戰士。我的确給了他選擇的機會，而他的最終決定并不是我青睐的那一項。”

“那一項的內容是什麽？變成行屍走肉，卻仍然永遠存活？”迦娜仰頭，面無表情道，“是這樣嗎？”

科葉嘉斯面對迦娜，少見得有些不适應，不，或許那不是不适應，或許……那是對于這世間第一個對她如此不敬的人的新奇，以及……就像迦娜說的，她微妙地有點嫉妒。

“就是你所看到的那樣的，我的戰士。”科葉嘉斯維持着她溫柔可親的模樣，“你使我的後裔召喚我而來，不是為了說這個的，不是嗎？”

被人猜到意圖的感覺不好受，但迦娜也不想浪費時間，她直接道：“是的。我設計他召喚你而來只是為了一件事。”她忽然露出一抹笑容，黑發黑眼的女孩笑起來時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濃烈與銳利，她對那萬衆敬仰的女神極其亵渎地說，“你做錯了預言，真正要毀滅世界的不是西蒙阿塞德斯。”

科葉嘉斯微微蹙眉，沒有言語，倒是塞西爾愣住了。

“你說誰？”他不可思議地問。

迦娜可笑地看着他：“你到了現在還沒鬧清楚是怎麽回事嗎？你們害怕的亡靈法師，根本不是你們的敵人，他是你們的祖先。”

塞西爾唇瓣顫抖，不可置信地站在那，迦娜繼續道：“他就是在幾萬年前，在你尊敬的女神面前做出了選擇的西蒙阿塞德斯王子。讓我再來猜猜，這位女神——他拒絕了你對嗎？他寧可選擇成為行屍走肉，也不願意跟你一起走，對嗎？”

科葉嘉斯到了此刻依然面容溫柔，嘴角帶笑，不得不說，女神的修養是極好的。

但其實，她已經開始憤怒了，因為她周身的神光在不斷顫動、加強。

“你體內擁有我的神聖寶石。”科葉嘉斯淡淡道，“這也是你最終可以真的見到我，而不被神光傷害到的原因——你是我的戰士，迦娜，你不該用這種态度跟我說話。”

迦娜不屑道：“你錯了，親愛的女神，我不是你的戰士，我是我自己的戰士，如果非要說我屬于誰。”她露出血腥的笑容，“那我也是屬于西蒙阿塞德斯的。我屬于那個幾萬年前拒絕了你，但今天卻選擇了我的男人。”

她在說這句話之前，科葉嘉斯都還是可以維持她女神的高姿态的。

但當她說出了這句話，科葉嘉斯是真的展現出了她罕見的憤怒。

幾萬年了，她一直不曾忘記在屍首之巅上西蒙拒絕她那一幕。

他拒絕成為戰神，和她一起站在最高的地方受萬人敬仰，他寧肯變成亡靈也不願離開他心愛的國民和土地，那時科葉嘉斯告訴自己，他只是舍不得這座大陸罷了，時間久了，他總會有所轉變的，他會看見那些卑微的人類對他的背叛與厭惡，他會心灰意冷，後悔當初的選擇。

所以她做下預言，幾萬年後，他會毀滅世界，變得和過去完全不同。而到了那個時候，她可以再次出現，以最高的姿态逼迫他選擇和自己在一起，俯瞰衆生。

他是她看重的男人，也是她看重的戰神，她在他的弟弟身體裏用神光注入了血脈，安排了這幾萬年來的所有的一切，卻在今天發現，她在預言裏看到的戰士走出了她劃定好的道路，她不為她服務，甚至于，她是她的對手。

科葉嘉斯難掩不悅地注視迦娜，紅唇微啓，吐出幾個單詞：“你不配。”

迦娜非但不生氣，反而還很高興，她睜大眼睛，一臉天真無邪道：“我不配？您或許是對的，我的确配不上西蒙王子那樣的人，也許只有您這樣高高在上的女神才是與他匹配的人……”

她說到這裏，科葉嘉斯的表情稍有緩和，剛想再次露出笑容，就聽見迦娜惡劣地補充道：“可是有什麽辦法呢？他偏偏就選擇了我，而他最終也不會像你預言的那樣毀滅世界。”她突然把一直旁聽，完全傻了的碧玺公爵拉入了對話，“聽着，公爵叔叔，你現在要做證人了。”

塞西爾不可思議地望着迦娜，迦娜笑嘻嘻道：“科葉嘉斯在上，你的預言錯了，真正要毀滅世界的人不是你看中的西蒙王子，哪怕他被無法死去折磨了數萬年，卻也從未真正傷害過別人，尤其是他的後裔。”她調笑道，“而真正要毀滅世界的，是吞噬了你的神聖寶石，來自異世界的我——”她召喚出勇士之劍，趾高氣昂，極其冷酷地說，“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牽絆，這裏沒有一個人值得我手下留情，我擁有的力量你是很清楚的，親愛的女神，你可以修改你的預言了，讓你的後裔來傳達給這座大陸上的所有人——真正要毀滅世界的是我，我就是你們書本上所寫的那個，會殺死一切、毀滅一切的異世魔女。”

科葉嘉斯錯愕地望着迦娜，似乎沒料到迦娜會說這些，那一瞬間，她周身的白光彌漫開來，一步步朝迦娜而去，迦娜不動如山地站在那，絲毫不畏懼。

科葉嘉斯似乎笑了一下，白光的速度越來越快，她的笑容也越來越驚豔，但也就在迦娜即将被白光覆蓋的一剎那，一道黑色的影子忽然閃過，與白光撞擊在一起，白光瞬間倒退，縮回了科葉嘉斯身邊，而科葉嘉斯本人，不，是本神，她不可思議地望着擋在迦娜面前的黑色身影，他藍色的眼睛充斥着神聖而無畏的光芒，金色的短發淩亂卻極具美感，他的一切都那樣完美無缺，他恢複了本來面目，哪怕經歷了數萬年的摧殘與折磨，依然那樣清晰明智、冷靜俊美——那是她等待了數萬年的男人，她的戰神。

可他此刻卻擋在一個年紀輕輕的，完全比不上她的女戰士面前，面容冷酷地望着自己。

科葉嘉斯緩緩失去了她的表情，她一點點從神壇上走下來，碧玺公爵皺眉望着女神緩緩化作真實存在的實體，她光腳走到了那疑似是西蒙戴斯，可能更是西蒙阿塞德斯的人面前，注視他湛藍色的眸子，擡手想要觸碰他，但被躲開了。

科葉嘉斯微微凝眸，笑了一下說：“你不該違背我的，西蒙。”

迦娜牙疼地想要從西蒙背後出來，很不高興她叫他叫得那麽親昵，但西蒙固執地擋在她面前，不給她任何機會。

迦娜無奈，只得作罷，被他堵在背後偷聽。

“我為什麽不能違背你？”西蒙是背對着迦娜的，迦娜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聽得到他的語氣。他無情而陰沉的語調讓周身發光的女神在她的後裔面前丢盡了臉面，塞西爾還沒反應過來後面發生了什麽，就被一道白光擊退。等他再回過神來睜開眼，人已經到了神殿之外。

而神殿的門緊緊鎖着，非人力而能開啓。

塞西爾面如死灰地站在那，他知道，他或許發現了一個所有王族都不願意承認的秘密。

西蒙戴斯，他不是什麽需要對抗的死神，他是……幾萬年前犧牲自己，換取了翡翠王國幾萬年屹立不倒的戰神，西蒙阿塞德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