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韓丁
音響裏放起了《感恩的心》的音樂,歐陽菲菲略帶磁性的聲音,将人們迅速帶入了情境。朱成功就在這樣的伴奏中,一邊跟下面的觀衆打招呼,一邊慢慢地走上了臺。
穿着紅色旗袍、端着盤子的禮儀小姐從舞臺兩側魚貫而出,在朱成功雙手合十對着觀衆做了個輕微拜拜動作的時候,時間恰好地分別站在了學生們的中間,同時,下面在領掌人的帶領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電視臺的攝像機鏡頭,就這樣從朱成功身上轉移到了觀衆席,又從觀衆席拉回到了臺上,定焦在朱成功臉上。
“真暴發戶!”賀陽旁邊的那個叫趙明的小男孩暗罵了一句。
賀陽壓抑着心中那股子異常的激動,雖然不贊同趙明這句話,但說真的,他想了想朱骜那副冰清玉潔的樣兒,再看看朱成功這副做派,想想朱成功的羊毛內褲和朱骜中考後得到的獎賞,不得不承認,朱骜那孩子養成那品質,可真是太不容易了。
朱成功由着主持人帶領着,從一中那十個學生開始,一個一個的,将盤子裏的支票拿起,交給學生,然後握握手,在話筒前說一句“好好學習”,再為下一個學生頒發支票。
每個人只有短短的五秒鐘時間,進度快得一點都不像他剛剛那時長四十分鐘的演講。
到了賀陽的時候,已經是第十八個人,朱成功顯然也有些疲勞,他甚至都沒有看看賀陽,而是直接就從禮儀小姐的盤子裏拿到了那張支票,放在了賀陽手中,然後伸出右手跟他握手。只不過,賀陽看着支票上面寫着的四千八百塊錢,想到三年的高中生活終于有了着落,鬼使神差的,大着膽子,說了聲,“謝謝。”
這怕是這麽多孩子中第一個說謝謝的。朱成功有些意外的擡起了頭,就跟賀陽來了個面對面的直視。賀陽在那一剎那終于看清楚了他的長相,這人雖然號稱南城最大的暴發戶,但若論長相,真是很斯文,額頭飽滿,眉毛濃黑,眼睛是單眼皮,但狹長,戴着個無框眼鏡,看着有點像是中年版的陳道明。
只是可惜的是,朱成功并沒有多在意的看他,他的目光不過在賀陽的臉上劃過,就握了握他的手說,“好好學習。”比別人不一樣的,怕是覺得賀陽很懂禮貌,他頓了一頓後多加了句,“天天向上”。随後,就走向了第十九名受捐助者。
等着朱成功将二十個人的學費全部頒發完了,工作人員就領着他去中間,讓所有學生合攏,然後進行了一次合照。這個結束後,整個活動算是進行到了一個段落,不過朱成功顯然沒那麽多時間,從臺上一下來就離開了,剩下的則是他的助理韓丁挑的大梁。
後面的活動,是主持人對他們二十個人的情況一一作了簡單的介紹,每個學生說一句努力的話,然後進行現場配對。跟賀陽對上的,是個帶着大大的黑框眼鏡的女生,叫做丁蕊,是南城今年的中考解元,僅比朱骜少了兩分。但他們的境遇完全不同,朱骜名車加身,這女孩則有一個智障的媽。最重要的是,市裏每年的獎勵,只給狀元。
等到活動結束,都已經快十二點了,韓丁将支票收了起來——這都是道具,錢會直接打到學校賬戶中,他們壓根過不了手,又叮囑了他們學習要互助,電話保持暢通,可能随時會對他們進行拍攝,就原地解散。
賀陽實在是對考大學有種執着,下了臺就去找丁蕊,挺不好意思的說,“我知道你家裏的事兒,我家也一樣,我也不耽誤你,你看如果可以的話,哪天有空,能不能把課堂筆記和卷子給我,我複印一下?”
丁蕊擡起那張被寬大眼鏡遮了一半的臉,不算熱情的點點頭,“周一中午下學你在校門口等我吧,下午上學再還給我。”
賀陽連忙道了謝,丁蕊就自己走了。
他瞧着沒事了,就往校外走去,準備回家伺候他爸吃了飯,看會兒書,等着下午四點去餐館打工。只是走了幾步,就有汽車在他身後摁喇叭,賀陽原以為自己擋道了,就往馬路牙子那邊靠了靠,沒想到後面的車依舊,他挺郁悶的回頭看了看,就瞧見那輛沃爾沃的車窗搖了下來,露出韓丁的臉,沖着他說,“賀陽是吧,上來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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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陽就眯了一下眼,瞧了瞧這剛剛散開的幾十個人,每個人都離這兒不算近,但顯然,韓丁只問了他一個。那個趙明就跟在他身後不遠處,此時正用羨慕神色看着他。賀陽頓時覺得這人上次看他就有些怪,這次載他更是怪。他不好拒絕,只能有策略地問,“韓總助要去哪兒?”
韓丁倒是老油條一個,“跟你一條道,你不會這時候都不回家吧。我記得你的資料上可寫着,每天中午伺候爸爸睡覺起床的,你媽今天不上班?”
賀陽被他拿捏的死死的,他總不能對着資助方說我今天不伺候我爸了吧。再說又不能确定人家是真有惡意還只是想要捎他一程,只能答應,但又不想離着他太近,就開門想坐到後車座上。沒想到後車座門壓根鎖着,他又側頭看韓丁,韓丁笑着說,“副駕駛。”
賀陽沒辦法,只能繞過去,上了副駕駛,等着韓丁開車。韓丁嘆口氣,就傾過身來。在賀陽看,就跟這人要下來壓住自己似的,他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水味瞬時間大面積的撲入賀陽的鼻子,讓他有種想要逃避的感覺。
賀陽顯然被這樣的親密動作吓了一跳,第一反應就是想推開他,韓丁此時卻抓住了旁邊的帶子,身體随之退回,邊将帶子給他固定好,邊解釋說,“安全帶。”
賀陽的臉騰地一下子就紅了,他家沒有車,整個賀家家族裏有車的不過是小姑賀小芳家,他只坐過一次,還是後座,不用系安全帶的,所以雖然知道這個常識,卻真不知道該怎麽做,也沒想到韓丁是要做這個,有些不好意思。不過,他随即又想着,這活韓丁明明可以吩咐他自己完成的,壓根不用這麽親力親為,他不自覺的,雙手就抱在胸前。
車子很快開出了一中校園。韓丁似乎對去他家的路很熟悉,連問都沒問賀陽。兩個人的密閉空間,因着賀陽的沉默顯得有些沉悶,韓丁似乎沒話找話的說,“你對我挺戒備的啊。”
賀陽還在想着韓丁什麽意思,有些走神,就很茫然的“啊”了一聲。韓丁扭頭正好瞧見他那迷茫的小樣,忍不住就笑了說,“我說你好像很害怕我,其實你們20個人,每個人我都需要深入了解的,只不過第一個從你開始而已。”像是讓賀陽安心一樣,他解釋了一下,“讓你做副駕駛,是因為這樣好說話,再說,這也是禮貌,你看,我費力吧唧的開着車,你跟大爺似得坐後面,我多難受啊。”
這麽說的确有理,何況又指出了一項賀陽禮儀的不足之處,賀陽臉上剛剛下去的紅,又有些上來的意思。倒是讓韓丁從餘光裏瞧着,覺得這孩子還真是可愛。
有了韓丁這些話,賀陽心裏的那點子疑慮總算下去了不少,他想,或許他太敏感了,韓丁年紀輕輕都做到總助的位置了,肯定不是一般人,他家那麽窮,能有什麽讓人看上的?所以也就松了口氣,沒再往其他方向想,韓丁問他話,就老實回答。
賀陽家離着學校不算遠,每天帶着吳文才騎自行車過來,也不過是三四十分鐘,這又是周末,路上不算堵,車開了二十分鐘就到了,賀陽因為是瞞着他爸媽出去的,自然不敢讓韓丁将車開到家屬院門口,老遠就請韓丁停車。
韓丁皺着眉問他,“這還差着老大一截呢,都走了九十九步了,還差這一步嗎?”
他說着,就想一腳油門過去。賀陽卻是有些急,他家住的都是他媽車床廠的老鄰居,芝麻大的事兒不用一下午一個宿舍樓都知道,他可是騙他媽說補課才出來的,如果從一輛轎車裏下來,晚上他媽肯定得拷問他,那就不知道什麽光景了。
他只能撒謊,“那邊有個小超市,我買點東西。”
“呵,忽悠吧。”韓丁竟然在瞬間就識破了他的謊言,“你家門口就有超市,跑這麽遠幹什麽?你該不是……”他頓了頓,像長了透視眼一樣盯着他,然後說出了答案,“這事兒沒告訴你家裏人吧。”
賀陽畢竟還是個孩子,哪裏想到,苦苦隐瞞的事兒,就這麽簡單讓人給猜着了,他臉上幾乎瞬間就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連忙向否認,“沒……我……”
只是還沒說完,韓丁就拍拍他的腦袋,阻止他接着說下去,“這事兒也沒什麽,我也能理解,畢竟哪個家長不希望孩子生活無憂無慮呢。雖然拿助學金是好事兒,但我如果不是茂昌的人,我也得說一句,太傷自尊心了。你大了,不希望家長也跟着難受,我能理解。”
賀陽一時間有些茫然,他盯着韓丁看,發現這人的表情特別真誠,沒有一點像是裝出來的。他心裏的防備,就有些松動。他想,他最近一段時間是不是走大運了,遇見了張敏這樣的好老師,又拿到了助學金,找到了兼職,而且眼前這個陌生人,還能這麽理解自己。
韓丁瞧他這樣子,就知道已經說到心坎裏去了,他看慣了人心,也不多言,就又拍拍賀陽的肩膀,激勵他說,“好了,話不多說了,我不會說出去的,你好好努力,下車回家吧,有空見。”
果不其然,等着賀陽下了車,臉上就露出感激的模樣。韓丁閉了車窗,調了頭往回走,還能看見賀陽站在原地沒走,不由嘴角勾了勾,說了句,“zhenchun。”
卻不知道是真純還是真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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