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段琛驅車前往珍苑。

得知了葉白思是金躍的老板之後, 段琛不得不推翻了他對葉白思的所有看法。

比如他拒絕的态度,不可能是欲拒還迎。

比如他說不愛了,那必然就是真的不愛了。

比如他說自己給他帶去了困擾,那必然就是真的困擾。

再比如說他不想見到自己, 那也必然是真的不想見到。

很羞恥, 但段琛不得不承認, 他無法對這樣的葉白思生氣,明明對方如今成了他的競争對手, 可他卻發現, 葉白思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見面時的那個舞臺,依然那麽閃閃發光。

車子遠遠地停在了路邊,段琛踩着腳下的積雪,慢慢來到了葉家, 在快遞櫃前停下。

往前兩步就是白色的鐵藝大門,站在那裏,可以清楚地看到裏面光明的落地窗,窗內放着一個泡茶的小茶幾, 還有幾個竹編的坐墊。

再往裏面, 還可以看到大半部分餐桌,葉白思吃飯的時候喜歡坐在靠牆的位置,稍微轉一下角度,吃的什麽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但同時, 如果站在大門口,窗內的人, 也一樣可以清晰地看到他。

所以段琛不敢過去了。

就像一個小醜, 一旦暴露在葉白思的視線裏, 似乎就可以聽到他內心源源不斷的譏諷。

葉白思靠在沙發墊上, 正在考慮叫點什麽吃的,他本來是想做的,但是葉白玉非要吃外賣,他也只好妥協。

段琛看了看手裏的飯盒,終究是怕涼了,慢慢挪了一小步,把腦袋探到鐵藝門前,偷偷往裏面看了看。

落地窗前沒有人,有些失望,又有些慶幸,他來到了門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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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門鈴的手伸過去,又縮回來。

門鈴旁的攝像頭可以清晰地看到門口人的全貌,葉白思不想看到他。

可是不按門鈴,葉白思要怎麽知道段家送了飯來呢?

他把飯盒放在快遞櫃上,摸了摸胸口,簽字筆和便簽是一直随身攜帶的。

心裏有了主意。

門鈴響起,葉白思離的近,哪怕他現在一只腳不能動,到底也比葉白玉活動方便,直接單腳跳了幾下,來到了電子屏幕前接通對講:“你好。”

沒有人說話,但屏幕上慢慢出現了一張便簽紙,歪歪扭扭地寫着幾個字,或許是怕攝像頭照的不清楚,還特別加粗了。

上面寫:恩人你好,聽說你腳步方便,你救的人讓我送了飯來。

也不知道是為了顯示沒文化還是有文化,‘不’寫成了‘步’,字也醜的奇奇怪怪,明明橫平豎直,看上去筆力不錯,寫出來卻偏偏有些滑稽。

“你拿走吧,我們自己叫了外賣。”

又一張便簽貼上來:等一下。

葉白思翻了個白眼,耐心地等了一分鐘,從便簽被收走的方向來看,對方似乎是蹲在攝像頭下面的。

膝蓋上寫字?

第三張便簽貼上來。

估計是怕他久等,寫的有些急躁,上面還有被筆尖戳開的孔洞,但神奇的,字也沒有剛才那麽醜了。

-我拿錢辦事,請不要為難我。

葉白思勾了勾嘴角:“你是跑腿?”

第四張便簽:是。

“為什麽不說話?“

-一言難盡。

“行,既然是拿錢辦事,我也不為難你,東西就放那兒吧。”

段琛急忙又在膝蓋上寫:你記得吃。

再次舉上去,卻發現沒有出聲了。

斷開了?

段琛猶豫地站起來,半張臉剛探進攝像頭,就聽裏面傳來聲音:“我看到你了。”

“……”段琛直接把盒飯一推,頭也不回地竄進了車裏,發動引擎,落荒而逃。

“我說的話你一個字都沒有聽懂是不是?”葉白思道:“不要躲了,我都看到你了。”

他操縱攝像頭,轉來轉去,把門外照了一邊,除了快遞櫃上多出了的飯盒,一個人影都沒有。

葉白思愣了一下,他心裏騰起惱火,抓過拐杖跳出門,直接打開大門。

“段琛。”他喊:“我警告你,如果你再出現在我家門口,我就把你打到主動報警。”

風呼嘯而過,葉白思打了個哆嗦,還是一個人影都沒見,他又往前跳了兩步,目光落在遠處車輪清晰的痕跡上,歪了歪頭。

真的只是來送飯?

綠色快遞櫃上兩個粉色的飯盒相當顯眼,葉白思瞥了一眼,忽然看到撕成幾份的便簽紙,他伸手拿起來,上面的字體都相當端正,寫着第一次看到的那句話。

這家夥為了把字寫醜,還真是費了一番功夫。

葉白思把碎紙丢進垃圾桶,重新跳進了家門。

他不可能會吃的,如果吃了就代表接受了對方送飯的提議,明天肯定還會有人來。

段琛一路開出去老遠,心髒好像要從嘴裏跳出來一樣,他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方向盤,不得不暫時在路邊停下。

他居然,在害怕葉白思。

聽到他看到自己的聲音,整個人就好像被一桶開水從頭澆到腳,臉部首當其沖,仿佛是火在燒。

他抖着身體,不敢想象剛才如果沒有及時離開,葉白思又會說什麽可怕的話。

回到老宅,許芯月立刻問他:“怎麽樣,吃了麽?”

“不知道。”

“不管你跟他現在怎麽樣,他都是你爸的救命恩人,我們不能不知恩圖報的呀。”許芯月道:“明天一早再去看看。”

段琛很想拒絕,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點頭,道:“知道了。”

他慢慢走上階梯,洗完澡後将自己丢在床上。

葉白思,會吃他送的飯麽?

這一次,理智和情感都告訴他不會。

可心裏,卻還是可恥地殘留着幾分期待。

段琛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四點,他就起來了。

冬日裏的四點,老宅裏一片寂靜,段琛鬼使神差地下了樓,鬼使神差地走進了廚房。

許芯月還沒起來,明顯不可能有飯的,但一旁放着兩個新飯盒,應該是買來替換的。

段琛伸手摸了摸,忽然就想起了之前給他送飯的葉白思。

葉白思什麽都會,往大了說,他精通各國語言,白手創建了金躍,往小了說,他把家裏打理的井井有條,廚藝精進的可以直接去開餐廳。

他想,我連葉白思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又是鬼使神差,他打開了冰箱,裏面有一小塊腱子肉,還有若幹蔬菜。

段琛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那塊肉。

冰涼,還軟趴趴的,老實說,手感讓人有些不适。

段琛縮了一下手,想到葉白思,又重新伸過去,輕輕握了我。

這個手感……

他在腦子裏搜索形容詞,身後忽然傳來聲音:“段琛,你幹嘛呢?”

段琛條件反射地關上了冰箱,段嵘眼皮子一跳,眼睜睜看着他那只摸肉的手沒抽回來,被冰箱門狠狠夾了一下。

段琛顫抖着把被夾到的手藏在身後,臉色發白地道:“爺爺,起那麽早?”

“老人家覺淺,睡不着了,準備去打太極呢。”段嵘摸了摸胡子,探頭看他的手:“你沒事兒吧?”

段琛後退一步,搖了搖頭。

“怎麽,餓了啊?”段嵘道:“咱們家冰箱不放剩飯的,你都忘了?”

“……沒。”

“哦。”段嵘說:“你剛才不會是想拿食材做飯吧?”

“沒有。”段琛道:“是,我忘了沒有剩飯了,太久沒回家,我上樓了。”

他繞過段嵘,飛快地上了樓梯。

回到房間,段琛把門反鎖,皺着眉捏了捏被夾疼的手臂,他當時很急,關門的力度又很大,這會兒手臂已經泛起了青紫。

段琛走進衛生間,拿溫水沖了沖,腦子裏又想到了那塊軟了吧唧的腱子肉。

忽然點亮求知欲,默默回到床上,拿出手機搜索:肉的做法。

許芯月五點半起來,收拾收拾六點了,她還想着葉白思的事,喊來牛嬸打下手,便重新鑽進了廚房,道:“做點肉粥吧,再弄幾個小籠包,早飯就吃簡單點兒。”

牛嬸道:“您對葉先生真好。”

“他人好,值得被好好對待。”許芯月嘆着氣,道:“就是可惜啊,我們段琛估計沒福氣跟他在一起了,可惜了(liao)了。”

牛嬸幫忙洗肉,忽然一擡眼,看到段琛站在門口,忙道:“少爺是不是餓了?先在沙發上坐會兒,很快就好了。”

“你要切它麽?”

牛嬸看了看手裏的肉,解釋道:“沒事兒的,這肉已經死了,它不會疼的。”

段琛:“……”

他臉色僵硬,道:“我當然知道它不疼。”

牛嬸拿刀的手有點猶豫:“那,我這,切是不切?”

許芯月也奇怪地來看段琛:“你站這兒幹嘛,又不讓你幫忙的啦,別礙手礙腳,出去出去。”

“我就看看。”段琛道:“我要看她刀工。”

牛嬸放下心,這就是可以切了,她直接把肉往砧板上一放,利落地把肉片薄,然後一刀刀地切成條,再切成粒。

段琛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掌無意識地模仿她的動作。許芯月一下子盯住了他一會兒橫一會兒豎的手,她又看了一下段琛的表情,道:“段琛,你怎麽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呀?你跟牛嬸學刀呀?”

段琛手掌握拳,藏在身後,淡淡道:“我監工。”

“你來廚房監工啊?”許芯月說:“你懂什麽啊,你知道牛嬸手上拿的那個叫什麽肉麽?那把刀又叫什麽刀麽?還有這個鍋,叫什麽鍋,你知道的麽?”

段琛被她問的眼花,腦子和眼神一樣茫然:“那是,什麽鍋?”

“這個叫電飯鍋。”

段琛:“……肉呢?”

“豬肉的呀。”

“……刀?”

“菜刀呀。”

段琛:“。”

許芯月:“我就說你一個都認不出來的嘛,好了好了,別堵這兒了,出去出去啦。”

段琛:“……”

原來所有人都覺得,他連這種東西都認不出來麽?

哪怕不承認,段琛也清楚自己內心依然抱着一線希望。

他被許芯月趕出了廚房,安靜地等了一會兒,便主動提起飯盒坐進了車內。

一大早,路上結了冰,段琛的車開的很慢。

他有點不敢面對那個答案。

心裏滿是忐忑和畏懼。

有點希望車子可以快一點,又有點希望,永遠不要抵達。

一路焦灼。

終于到了目的地。

快遞櫃上放着一藍一粉兩個盒子,還保持着昨晚的樣子,只是已經被冰凍上。

段琛走過去,發現上面有一個被雪水打濕的便簽。

是葉白思的字跡。

段琛久久地望着那個便簽,慢慢伸手,輕輕把它撕了下來。

用力将被凍在快遞櫃上的飯盒拿起來,他仰起臉看着這棟精致的小別墅,好久,才緩緩轉身,回到車內。

哪怕段家真的只是想要報恩,在葉白思的眼中也成了打擾。

他提着四個飯盒回到家,許芯月一看,就道:“怎麽都提回來了?”

段琛把葉白思留下的便簽遞給了許芯月,一家人傳遞了閱覽,臉上紛紛呈現出了漂亮的色彩。

上面寫着:

不需要報恩。

不要再做自我感動的事情。

請讓我過個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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