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再不醒就喂魚

埃文從混沌當中勉強蘇醒。

他感到身軀沉重得像被灌滿了水銀,又如同有什麽東西牢牢按住了自己的四肢百骸,只能動彈不得地睜開眼睛。

然而睜眼看去仍是一片昏暗,這似乎是在什麽漆黑的洞中,除了遠處隐約折射進來的微光,能看到的全部都是黑暗中洞壁的輪廓。

埃文的腦中嗡鳴一片,眼睛酸澀得像有一萬年沒有使用過,只能再次合上眼睛。他渾身無力,感覺到自己躺在什麽正在搖晃的東西上,接着還嘈雜一片的耳中勉強聽到了旁邊有人在說話。

有兩個年輕人在說:

“班傑明,我們能把這塊化石丢到哪裏去?老師讓我們處理了……但也沒說怎麽處理。”

“我怎麽知道?唉……老師一個月前千辛萬苦才弄回來的琥珀,我覺得裏面這塊化石應該比外層的琥珀重要,結果……老師根本不理會裏面這家夥,每天都在那裏看琥珀。”

“噓……班傑明,這琥珀老師好像是從瑟銀議會那邊拿到的,具體怎麽他也沒有說……你說,這個人是被偶然封進琥珀裏的,像那些無辜的小飛蟲一樣嗎?”

“我看不像……哪有人倒黴地被琥珀困住的時候,還能擺出這麽整齊的姿勢的?”

“那還有人故意被封進琥珀裏嗎?”

“這也說不定,可能是死了之後,不想被火化或者埋進土裏,就進琥珀裏,好歹能完整地保留自己最好看的樣子……”

埃文感覺到自己被放在一輛小推車上,那兩個年輕人似乎正推着車,在這洞穴當中行走。這洞穴越往外越凹凸不平,小推車磕磕絆絆,時不時颠簸一下。

“班傑明!你快看,這裏面這人是不是動了一下眼睫毛?”

“沒有吧,你別吓我,應該只是推車磕到了……”

兩個年輕人漫無目的地聊着天,将推車推到洞口處的時候,光亮已經代替了黑暗。

埃文能感覺到眼睛一陣刺痛,像是無法承受暌違已久的光明一般。

他緊閉着眼睛,聽見兩個年輕人說:

“我們把他丢進海裏就算了吧?老師養的海魔葵要是喜歡,應該就會把他吃掉……”

“不喜歡也沒事,很快就要漲潮了,到時候入口完全封閉,這裏的海潮會沿着海床回流,這具化石估計會永遠留在海底。”

兩人商量完了,便一起過來搬小推車上的琥珀——

此時,外層暗金色的美麗琥珀已經完全被剝離了,只餘一層堅硬無比的護殼包裹着其中的人影,裏面沉睡之人——埃文的樣貌幾乎清晰可見。

兩人搬動他時由衷地說道:“他可真俊美啊……我知道精靈族都很好看,但沒想到能好看到這種程度……你說,難道是古代種的精靈血統更純淨,所以更美一點?”

“我不知道這個,不過金頭發的精靈好像真的不多見,可能是日曜精靈的血統吧……也不太對,聽說日曜精靈數量非常少,只能內部通婚來保證血統,皮膚白得很吓人。看他的耳朵像森精靈一樣長,膚色又像月精靈,這個精靈可能是混血種。”

“啊……搞不懂,反正也已經死了,不想他了。”

兩人齊心合力,将包裹着埃文的琥珀整個丢進了海水中。

班傑明松了一口氣,仰頭看去,此時此刻海上正上演着日落奇景,波瀾壯闊的海面不斷沉浮,夕陽的餘晖将其粼粼地點綴。

海鷗正在結伴歸來,悠長的叫聲被海風裹挾着迎面而來。

“走吧,我們該回實驗室了,格雷老師的研究馬上就要出結果了。”年輕的法師學徒說道。

埃文在海水中下沉,碧藍的天空和金紅色的夕陽在他眼前逐漸消散,這些光只能照亮十米深的海水。

潮水很快在海底回流,就像法師學徒所說,将整塊琥珀帶着向海洋深處漂浮。

很快一切就重歸寂靜,埃文在這片寂靜中茫然想道:我……在哪裏?慕幽呢?迷炎呢?我睡了……多久?

他閉了閉眼,輕輕吐出一口濁氣,直到此時此刻才忽然開始了蘇醒以來的第一次呼吸。

最後一層琥珀将他裹得嚴嚴實實,幾乎動彈不得,又不斷為他提供着維持生命所需的能量。

埃文逐漸恢複了一些氣力,便聽見喀的一聲輕響,然而再次聽來,卻只能聽見海底深處令人毛骨悚然的水流聲——那聲音又沉又緩,令人無來由地心煩氣躁。

埃文在黑暗的海水處忽然看見了極光——

這些粉紅色的光帶曼妙地在海水中自如地游動,像自由自在的海草,又像是……什麽東西的觸手。

埃文略蹙起眉頭,他甫一醒來便被丢入海中,此時身體尚沒有完全恢複,海中也絕非安全之處。

埃文竭力掙動,将剩餘的琥珀掙紮開裂後,第一件事便是向背後摸去——

他的鳳凰雙刃,仍在背後。

埃文将自己的老夥計從劍鞘中緩緩抽出,霎時間一道淺金色的光芒在幽暗海底一閃而逝,接着便聽見琥珀咔咔開裂的聲音。

埃文緊閉呼吸,雙手握劍,見到不遠處粉紅色的光芒像是發現了什麽一般,速度極快地向着這裏游來——

這一次能夠看得清楚,這些光分明來自一種難以言喻的多觸手生物,多達數十條觸手密密麻麻将它的本來面貌完全遮蓋住,它的每一條觸手都是粉紅色半透明的長帶,在海中飄來蕩去,毫無疑問是在搜尋和攫取可憐的獵物們。

現在這怪物仿佛被什麽所吸引,正貼着海床快速地向埃文襲來。

埃文在海中無處借力,猛地翻轉自己的劍插入海床中。這劍雖然同他一起沉睡了不知多久時光,然而銳利如昔,沒有揚起絲毫海沙,便筆直沒入海底,将埃文漂浮不定的身軀固定住。

埃文的眼中有金色的光芒一閃而逝。

神聖領土!

一道金色符文瞬間在埃文額頭浮現,繼而是淺淡的神聖光芒從鳳凰巨劍之中亮起,随着劍刃滲透入海底。

剎那間海沙在水中旋轉飛出,埃文的腳下蔓延開來的神聖力量将一切都驅逐出他方圓五米之內,只露出光禿禿的黑色海床,其上不斷透出金色的光芒。

埃文将劍收回掌中,眉頭微皺地面對着那海中怪物。

海潮的湧動将這怪物的粉色觸手搖晃不已,它忌憚地逡巡在神聖領土之外,心有不甘地試探着将兩條觸手伸了過來。

剎那間只聽見極其輕微的一聲響動,兩條觸手立刻被聖光所灼傷。

這是黑暗生物!

埃文在海水中前進一步。

那怪物卻仿佛明白眼前的生物并不好惹,立刻搖晃着所有觸手,極快地後退——在黑暗的海底,它只用幾秒時間便退出了幾十米,粉色的觸手幾乎已經完全不可見。

埃文知道,自己在海底是不可能追上這種生物的,便收劍回鞘,繼而在海底輕輕一踩,便向海面上游去。

幾分鐘後,埃文疲憊地被海潮沖到海岸上,在粗沙上躺了一會兒,嗆咳不已地爬起身來。

“咳咳……咳!”

埃文竭力将海水都咳了出來,仍感到渾身乏力,知道這是因為自己在琥珀當中沉睡了太久。

他休息了片刻,檢閱着自己身上:

鳳凰雙刃完好無損地在背上,身上的全套板甲因為時間太久已經黯淡無光——但其上的附魔效果同樣完好,并不如尋常板甲一樣沉重和阻礙行動。

此外身上的傳奇長披風光亮如新,沒有受到時間的絲毫影響,仍搭在他的雙肩上——這件傳奇裝備可比是卡蘭多大陸上的神器,曾經讓埃文幾次從死亡當中逃離出來。

埃文深吸了一口氣,抖了抖披風,當海水從其上滾落後,披風整潔幹燥如初。聖騎士将這件披風展開,包裹住自己醒目的銀色铠甲,如同圍在及地的白色鑲金鬥篷當中,只是沒有兜帽可以遮掩他的面容。

他仰頭去望天色,現在海平面上已完全看不見夕陽,只有最後一抹紅色正在依依不舍地暈染着水天的交界處。

這是在不知名的海邊地帶,海灘邊的一方是被海水千年沖刷而出的黑色峭壁,唯有一個方向可供埃文行走。

海水正在緩緩漲潮,埃文盡量沿着峭壁底下行走。當潮水沖刷過他的足邊時,可以看見時不時有暗綠色的苔藓露出來,有時會有幾只極小的螃蟹在千瘡百孔的礁石中穿行。

埃文不得不将自己的重甲長靴卸了下來,盡管它經過附魔後極為貼身和輕便,但也因此使他足底進了細砂之後感到不适。

他貼着這峭壁,逐漸看到有一些漿果叢生長在逐漸幹燥的泥土中,他蹲下身檢查這些灌木叢,看見其中有被人為采摘過的痕跡,便知道這附近應該有一個不小的人類村落。

半刻鐘後,埃文見到了人類行走的痕跡。

又過了不久,他看見不遠處的一顆巨石上,坐着一個人。

埃文走近去看的時候,見到此人有着淺棕色的皮膚和深色的、糾纏成一團的頭發和胡子,身形極為高大,披着支離破碎的數件粗麻布衣物,更像是被無數布條所包裹着,坐在巨石上怔怔看着埃文走來的方向。

“你好,我想請問……”埃文禮貌地問道。

這個人看着埃文走近,忽然打斷了他的話,用一種奇異的語調問道:“你是法師嗎?”

埃文說道:“不,我不是。”

這個人哦了一聲,便再也不肯說話了,只用一雙深藍色的眼睛繼續望着那裏。

埃文略一蹙眉,看出來這個人的智力水平并不高,只能略緊了緊自己的鬥篷,繼而繼續向來路前行。

在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前,埃文找到了不遠處的一個人類小漁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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